初秋的陕北高原,山青水绿,能见度很好。一眼望过去,铺满黄沙的大地上,一丛丛沙柳蓬勃生长,像一把把张开的巨型扇子,点缀在馒头状的沙丘上。
黄昏时分,太阳从高空落下来,残阳如血般搁浅在远处的山峦上。
“大地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暴风雨就要来了!”古塔煤矿机电安全部部长水清望着西边大草原方向,说了一句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中的台词。
果然,不一会儿,天边升起了大团大团的黑云,风从一棵很不起眼的小草上一点一点升起。
有人喊:“起风了”。
熟悉这片土地的人们都晓得,那天边升起的不是乌云,是沙尘暴,当地人叫黄风,它和下雨没有关系。
个头不高的水清扶了扶歪斜在眉眼上的眼镜,对正在向他走来的矿长吴关中请示:“吴矿,刮黄风了,我到井口那边去检查一下安全情况。”
从事煤矿作业的人都知道,安全是矿井上天字号的大事,谁也不敢马虎。吴关中和水清是矿业大学的同学,他是了解这个平时看上去吊儿郎当的老同学的。就随口道:“你是不是又想到商业区那边喝酒去呀?明白告诉你,门都没有。”
水清白了白眼:“你不让去就不让去吧,还拿酒说事,没意思。”说完悻悻地回宿舍去了,吴关中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晃进门去,才恶作剧般地站在那儿笑了。心想你小子那点小心眼还跟我玩把戏,知道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了吧。
却说这水清被吴关中抢白了几句,回到宿舍,点上一根芙蓉王香烟,大脑却在飞速地转动。哼!你不让我去是吧?我想办法也得去商业区那边吃上一把烤肉,喝上两瓶啤酒,回来睡他个舒服觉,多美。
一根烟还没有抽完,水清的主意就来了。
他拿起手机给井口变电站的小杨拨通了电话:“小杨,你把生活区这边的路灯电给停了。”小杨是他的徒弟,又是他的部下,当然得听他指挥。
一分钟后,生活区的路灯果然灭了。
水清不慌不忙地披上外衣,走进吴关中矿长的办公室。
“吴矿,路灯不亮了,我过去看看咋回事?”
看着一脸真诚的水清,吴关中矿长无奈道:“快去快回。”
水清上了那辆下井用的柴油面包车,打着火,那车发出拖拉机一样的牛吼声,向着矿部外面奔去……
风在一点一点加大,黄沙的颗粒吹进人的嘴里硌崩硌崩地响。水清到井口信息站转了一圈,看看一切正常,随驱车来到矿部外边的商业区要了一把烤肉,独自吃完烤肉就沙子,喝下两瓶啤酒,感觉舒坦了许多。
他拿起电话吼叫小杨:“把电送上吧,我要回去了。”
然后,开上那辆面包车,晃晃悠悠地往回走。
天完全黑下来了,黄沙满天,能见度霎时变得很低。水清回到宿舍,倒头就睡,一会儿呼噜声四起。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人在房间里就能感觉到哨子一样山响的黄风,轰轰隆隆刮过窑顶时的震颤。
大约十二点左右,水清正睡得五迷三道时,小杨突然打来了电话,在煤矿上有一句安全谚语:不怕天不怕地,就怕半夜来电话。水清从昏睡中警醒,电话那头小杨急切地大声喊:“水部长,配电房前面坡上的栈桥塌了。”
水清知道,小杨平时不苟言语,他是不会开这样的玩笑的。他感觉到自己的后脊梁发凉,第一反应就是人,他大声冲着话筒嚷:“有人受伤没有?”小杨那边还在大喊:“还不知道,风太大,那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轰隆隆地栈桥塌倒的声音,好像很长一段。”
“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水清声音颤抖着。
挂上电话,水清一边穿衣,一边给吴关中矿长打电话。
“喂,吴矿,栈桥塌了。”
吴关中今天上午下了一个井,到下午四点才从井下上来,感觉浑身困困的,早早就睡下了。他睡眼朦胧地拿起电话,对电话那端的水清不耐烦地说:“你小子是不是又喝多了,赶紧睡觉。”说完撂下电话,翻个身又睡了。
水清拿着电话愣在那儿,自言自语:“给你说栈桥塌了,你竟不相信。”他又一次拨通了吴关中的电话,“吴矿,真的真的,栈桥真的塌了,不骗你。”
吴关中在那边不耐烦了,“塌就塌吧,明天早上起来把它扶起来就行了,几点了还不睡觉,瞎折腾啥呢。”说罢不等水清回答,他就又一次把电话挂断了。
水清在这边急得直搓手,这家伙咋不相信我呢?也是情急之下,他突然想到了正在总公司开会的王刚书记。
于是,他拨通了王书记的电话。
“嘟。”电话仅响了一声王书记就接了。
“喂,王书记,我是水清。”
“小水呀,你好!”传来王书记浑厚的男中音。王书记平时不苟言笑,所以很少有人和他开玩笑的。
“王书记,矿上变电站前面的栈桥塌了,目前情况不明,你赶紧给吴矿联系一下,我马上组织人过去看看,今天矿上的风很大。”
听到这个消息,王书记的心猛地一沉,这是大事呵!来不及细想,比如水清在矿上,吴关中也在矿上,他们为啥不沟通?他操起电话就打给吴关中。
“嘟,嘟。”电话想了两下,吴关中很快接了。
“王书记,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老吴,变电站旁边的栈桥坍塌了,你知道吗?”王书记这么一说,吴关中的睡意立马就没了。
“真的塌了呀?”这下子吴关中算是完全清醒了,刚才水清说的是真的。
“马上启动应急预案,首先保证人员安全。我这边立刻向总公司魏董事长汇报。”王书记一边和吴关中沟通,一边穿衣起身往楼下魏董事长房间走去。
再说吴关中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通知矿山救护队到现场,同时通知调度室让所有在矿上的班子成员到现场,以最快速度掌握情况,做出应急反应。
水清是第一个来到现场的。
风还在刮着,比刚才小了些,小杨手里拿着一盏矿灯跑了过来,借着灯光,水清初步估计了一下,坍塌的栈桥大概有五十多米,现场一片狼藉,七勾八撑的栈桥就像一条残破的布袋卧在那里。他对小杨和后面跟来的几个人吩咐:“你们从东向西,我和小杨从西向东,仔细看看,有没有伤到人?快去!”
很快矿山救护人员赶来了,专业救护人员一到现场迅速展开搜索,上百万元的生命探测仪嗞嗞地响着。
有人在远处喊:“这边发现了血迹。”
人们向喊声处跑去……
凌晨时分,风停了下来,人们依然还可以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沙土味儿。
古塔煤矿调度室里灯火通明,日光灯管在清晨弥漫着沙土气息的空气笼罩下,发出淡蓝色的光晕。
矿长吴关中正在主持紧急调度会议。所有在矿的中层以上人员都来了,吴关中扫视了一下会场,心里打着算盘珠子,那一张张平时十分熟悉的面孔,在他看来有着急的、有严肃的、有惶恐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淡漠处之的……
唉,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呵!国有企业的通病。他在心里暗自叹道。
“现在让水清把事情经过通报一下,我们要迅速拿出来应急措施,对付任何内部和外界可能发生的突发事态。”调度室主任语调沉重地说。
“下面我把情况通报一下,截止目前,救护队从垮塌的栈桥处搜寻到三具遇难人员尸体,都是刘祥掘进队的劳务工,已经送往外地医院了。现在各队都在清点人数,看有没有遗漏的人。”
水清通报完情况后,看着吴关中矿长说:“吴矿,还是你来安排应急措施吧?”吴关中环视了一下人群,开始一字一句的安排应急措施。
“掘进队刘祥经理,你负责遇难矿工家属的接待和安排后事。”在等到对方的肯定答复后,他接着说:“党群部周枫你负责对外新闻的事情,首先保证封锁消息,把外网关闭。水清你立即与地方煤炭局董局长通下气,你们的关系我就不说了。”吴关中知道董局长和水清经常来往,这时候他出面更容易交流。
“办公室霍主任,你负责所有来人的联系招待,保证不能让他们把消息外传。”
霍主任回答:“好。”
调度会议后,大家各就各位,开始紧张有序的开展工作。
首先是封锁消息之战。
吴关中心里明白,现在通讯这么发达,这么大的事故是封锁不住的,只不过是把消息推迟推迟,好让矿上有时间来应对。
然而,任何事件都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决定的。刚过九点,霍主任来到吴关中的办公室说:“公安局刑侦大队常队长来了,现在会议室等着见你。”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吴关中自语。
“我先不见他,你去应付吧,看他有什么要求,只管说,能满足的一定满足就是了。”
吴关中现在头疼的是死者家属的安顿和赔偿,这个事情一定要妥善处理,才不会留下后遗症。
“嘟嘟嘟嘟……”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吴关中的头一紧,心想又是哪路诸候到了。
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喂!是吴矿长吗?听出我是谁了吧?”吴关中的大脑迅速转动着,在哪听到过这个女子的声音呢?是有点耳熟,在哪呢?突然看到桌子上的报纸,他想起来了,丁盈,省城一家报社的美女记者,于是他的眼前浮现出丁盈青春的脸旁,一双眼睛勾着对方浅浅眯笑的样子。
“喂!?”话筒那边传来丁盈问讯的声音。
“哦,小丁盈呀,又想和我喝酒了吧?”吴关中故作开玩笑地说。
“吴矿长,你就别卖关子了,已经有人把事情捅到报社了,我们下午就到古塔镇了,我是真心帮你忙,别拿我当外人哟。”
吴关中心想,厉害的小丫头,谁他妈嘴这么长,这么快就捅出去了。忽然他又想到丁盈说我们,那就是说来的不是她一个人,唉,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霍主任敲门进来汇报,公安局的人已经安排到镇上的红星大酒店了,问吴关中是否要参加宴请,吴关中想了想,用手摸着他稀疏的头发丝说:去吧,谁都惹不起呀。其实吴关中心里在想着丁盈那帮记者,下午来了,就安排到红星大酒店住下吧,最好别到矿上来添乱了。
正说着掘进队的刘祥经理来了,刘祥一米八的大个子,黑红脸堂,一口本地口音,他说话吴关中得细细地听着,那些土语让从关中来的吴关中听起来还真是费劲。刘祥说家属都通知到了,全部都安排到百里以外内蒙那边的鄂尔多斯市大酒店了,现在主要是赔偿问题还不好谈妥,家属提出,一个人一百万。
吴关中脸色灰灰的,咕咚咕咚喝了杯热茶水后,刘祥看到他的脸色有些缓和,就小心地问:您看咱们的底线是多少?吴关中心里也没有底,在古塔镇,煤矿死一个人,本地人是一百万,外地人是七十万,这已经成了不公开的秘密。可是这次死的三个人中只有一个是本地人,如果标准不一样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如果都给一百万,那以后这个标准就降不下来了,给七十万,本地那个家属那儿肯定是通不过的。可是这事情坚决不能拖,越拖事情越难解决,这是经验。
因为栈桥事故如果追究下去肯定是责任事故,那他吴关中头上的乌纱帽就悬了。想到这儿,他对刘祥说,老刘就按七十万的底线吧,你先谈,一定要注意家属们的情绪,别搞出乱子来,搞出乱子我先收拾你。
老刘答应着走了。
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吴关中叫来司机,告诉他说一会去镇上,让他把车开到矿部外面,他不想让矿上的人看到他出去了。
古塔镇位于煤城北部,是神东煤田的腹地,与鄂尔多斯大草原相毗邻。这里早些年地广人稀,生态环境极为恶劣,被外来人戏称为鸟都不拉屎的地方,是最不适宜人居住之地。
过去在煤城县政府要说谁谁被派到古塔乡上任去了,那肯定是他犯下错误,被贬到最偏远的地方了。现在任上的付县长当年就是因为得罪了领导,被发配到古塔乡当过一任乡长,据说付县长还是坐着大马车赴任去的,那时这儿连车都不通。这是有一次付县长本人来古塔镇给全体干部做报告时亲口说出来的,尽管他省略去了得罪领导那一环节。
那次会上,付县长用他那特有的、带有浓厚鼻音的本地口音普通话,讲他第一次到訾家墕村走访时的情景:冰天雪地的,看到老支书站在村口呵着红通通的双手在等他,四、五只瘦狗在离老支书不远的地方互相厮咬着。两个人走过村头的小木桥,几只狗围了上来,老支书告诉乡长,不用怕,这些都是村里人家养下的笨狗,说着吼了一声,那些狗果然四散跑开,他又伸出右脚向前面跑着的一条狗踢了过去,也许那狗被踢疼了,猛然回头咬了老支书一口,扭头跑掉了。
老支书蹲下身去看看,腿上咬了个狗牙印子,红红的,裤子也被撕扯开一个三角形口子。
付乡长问,咋样了?
老支书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碍事。
紧跟着又自言自语:谁家的狗呢?连我也敢咬,好像不是本村的,没有见过的。
到了晚上,基干民兵豆豆来到老支书家,说他打问精明了,是老马家的养子杜子的妹妹杜妞,从家里来看她过寄到这儿的哥哥时带过来的狗,那狗不认识老支书。
老支书就对付乡长撇嘴,我说嘛,本村的狗谁还敢咬我?
老支书的婆姨在一旁开了口,老汉腿上的肉咬烂了还能长好,就不要赔了,可裤子咬扯了长不好,得赔。
基干民兵豆豆又返回杜子家中说,捅下大乱子了,老支书婆姨要你们赔裤子哩!
杜子的妹妹杜妞就在那里哭。
后来,还是杜子的养母用蓝布花手绢包了一包豆钱钱(注:把黄豆压扁,可以熬稀饭,当地人叫豆钱钱饭)送了过去,老支书婆姨才没有再追究下去。
如今的古塔镇已今非昔比,高楼栉比,小区内环境整洁,小区旁边的橡皮坝拦起一汪碧波荡漾的清水,吸纳山气、水气、地气,给人俨然一派都市景象。
星级酒店俯拾皆是,这红星大酒店原来是一个西安人来此开的,生意很是火爆。一天一个本地的煤老板来此消费,结账时被吧台一位漂亮小姐得罪了,喝了酒的煤老板大怒:我把这个酒店连你一起买下来。那吧台小姐也白着眼仁:你要是买下来,你要我咋地我就咋地。本是一句赌气的话,没有想到下午这位煤老板就找来西安那位老板说,你开个价吧,只要有价这个酒店我买下了。
后来不知道以什么价成交的,第二天这个煤老板就成了红星大酒店的董事长了……类似的故事、类似的奇迹在煤城比比皆是,比如一形象不佳的煤城老板到省城买房,被售楼小姐看轻,一气之下一口气买下一栋楼的一个单元,回来就把它分送给了亲朋好友,而那个售楼小姐自然就成了人家的小三云云。
吴关中一进酒店就被大堂经理梅女士的笑脸拦住了,“吴矿长您的客人在紫云阁,请这边走。”吴关中跟在梅经理身后,嘴里说着梅经理的身材越来越苗条了,伸手就在她的腰部揣了一把,梅经理没有躲闪,嘴里轻声念道:要死了,这么多人。脸色绯红起来,看着她桃红的脸腮,吴关中眼前就浮现出那晚的翻云覆雨……
想到这里吴关中的眼中透出色眯眯来,梅经理侧身在他的胳膊上轻轻一掐:色狼。说着两个人来到了包间门口,听到里面喝得红火,推开门进去,看到霍主任正在给客人端三个蛋。这是煤城的酒文化,只要是来了客人,主人就要首先给客人端三杯酒,表示敬意,然后自己也喝下三杯,以示公平。
看到吴矿长进来,霍主任停下敬酒,把吴关中让到了前面,吴关中看到公安局刑警队常队长坐在主客位,旁边空着一个位子,那是给他准备的主位,霍主任坐在他对面的副陪位子上。
吴关中满脸堆笑地说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来晚了,多年的官场阅历,让吴关中自然形成一张官场笑脸,任何时候都会在任何场合堆出这张笑脸来,吴关中戏称为刷牙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