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淑兰的小孩就是被那道青龙带走的,青龙也带走了她自己的魂儿。”我妈眼睁睁看着一个好好的大活人生孩子愣给生死了,打那以后,她本来不多的奶水彻底断了流。“儿的生日,母的难日。”我妈讲完戴阿姨的故事之后脱口而出这句话。那一刻和那以后,这话一直华丽丽地击中了我。多年来尽管生活并不宽裕,但每年9月生日的那个煮鸡蛋,我都是主动递上,让我妈吃第一口。
学医后,我猜戴阿姨死于“羊水栓塞”。胎儿在妈妈子宫里只是喝羊水排小便,不吃不拉不喘气,营养全靠一根脐带连接的胎盘输送。胎盘是挂在子宫上的发动机,源源不断地进行母胎之间的物质交换。胎儿被胎膜包裹,游弋在羊水之中。胎膜不厚,像煮沸晾凉后结出的奶皮,分两层,靠母亲的一层粗糙,叫绒毛膜,靠胎儿的一层薄如蝉翼,叫羊膜。
分娩过程中,胎膜多因子宫腔产生的压力自然破裂。我妈说她看到戴阿姨用劲的时候,有青龙从下身腾跃而出,这一定是羊膜破了。此时,宫腔内压力巨大,甚至高过人的动脉血压,如果你回忆一下电影里人抹脖子自杀时,割破颈动脉一腔热血狂飙而出的情景,就可以想象破膜时羊水喷涌的速度和模样,而且羊水是青白色的,可不就像一道青龙飞出嘛。
我们这些菜鸟刚进产房的时候,总是早早穿好手术衣,戴好消毒手套,然后一双眼睛死盯着病人屁股随时准备接生。因为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阴道口,自然破膜的瞬间,我们常被喷得满脸满身的羊水,又不敢瞎咋呼乱叫唤,只能坚持到胎儿胎盘娩出,检查软产道有无裂伤,最后缝合完侧切伤口再下台清洗。除了被喷,过去的产科医生还使用玻璃吸管清理新生儿鼻咽部的羊水,用力不当或者羊水太多的话,很可能直接把羊水吸进嘴里。
羊水的气味就像京城五月的槐花,产房里永远弥漫着精液一般的味道。破膜瞬间的压力,不仅超过动脉压,更大大超过母体静脉压。大部分羊水随胎膜破裂,从阴道喷涌而出,这时,一小部分羊水可能被挤入破损的微血管,进入母体的血液循环。足月妊娠的羊水并不像纯净水一般清澈透明,而是略显浑浊,其中除了水分,另有无机盐、白细胞、白蛋白、尿酸盐、大量的激素和酶,还悬浮着很多片状有形物质,包括胎儿表面如雪花膏一样的凝脂、胎儿不断长大后脱下的皮屑,以及柔软的胎毛。
这些有形物质就是羊水栓塞的元凶,它们一旦跟随羊水进入母体血液循环就会引起剧烈的过敏样反应。羊水栓塞1941年由Steiner和Luschbaugh首先提出来。羊水栓塞起病无因,来势汹汹,短时间内心肺功能迅速衰竭,全身血液进入无法凝固状态,全身皮肤黏膜出血,身上很小的切口或者打针的针眼都会大量渗血,产妇肾功能衰竭,很快进入尿毒症状态。
羊水栓塞非常罕见,平均每8000至80000次分娩才可能出现一次,更精确的数字是每20464次分娩才可能出现一次。绝大多数产科医生在整个执业生涯中,可能从未经历过羊水栓塞。北京市每年都会有一两例,年头不好的时候,甚至会有孕妇死于羊水栓塞。此病死亡率80%,和子宫破裂、脐带脱垂、产后出血并称为产科四大穷凶极恶杀手。
一个妇产科大夫要是一辈子没在这四大杀手面前栽过跟头死过人,金盆洗手之时,必须上高香,感谢祖师爷关照。如果在每一次的遭遇战中,都能第一时间识别,并且组织实施有效救治,最后还能化险为夷、有惊无险,可谓圆满收山的产科大家。
11
初乳赛黄金
我妈27岁生我,我出生时候8斤,31岁生我弟,他生下来的时候7斤8两,都够重的。52岁那年,我妈在老家被人民医院的权威妇产科医生诊断为“轻度子宫脱垂”。
她在电话里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把脱垂全赖在生育和拉扯我和我弟这两个要账鬼儿身上。极力安慰正大闹更年期的老太太之余,我也帮她分析了脱垂的原因,生孩子累的是主要原因,我俩难辞其咎。随后,我又把她月子里不好好休息,自己子宫还没复原好,就去看人家生孩子,还跟着喊号子的陈年旧事给揪了出来。
听到这个,我妈立即转移话题说:“唉,也怪我,人家生孩子,我站旁边喊号子的时候,真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往下使劲儿。小羽,你说我动的那是丹田之气吧?”
“是啊,我们在产房接生的时候,都这样。产妇宫口开全后,宫缩一来,我们就喊"深吸一口气闭上嘴,手往上拉,脚往下蹬,使劲儿!使,使,使,使……",一口气连喊十几个"使使使"以后是"深呼吸,换口气再来!使,使,使,使……"。一天里生多少个孩子,我们就跟着喊多少回号子,就跟着间断频繁地运多少回合的丹田之气。您说您脱垂了找我诉苦,我将来要是脱垂了,找谁哭去?”
“哎呀我的女儿,那你可悠着点儿,你这才多大岁数,孩子还没生呢,别老了跟我似的。”听了这个,老太太不再顾影自怜,开始关心自己的亲闺女。
“放心吧,我们干妇产科的都有保健妙方,教授们身体都棒着呢,60多岁了还照样站手术台。她们年轻时候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整天在产房里喊着号子接生,也没见谁子宫脱出来。”
“什么妙方?快告诉我,我也试试。”我说的妙方就是持之以恒地练习会阴收缩运动,也叫凯格尔运动,是美国洛杉矶一个叫阿诺德·凯格尔的医生发明的。说白了就是小便到一半的时候,能够中断尿流的那个动作,或者收缩上提肛门,停止排便的动作,是女性预防和治疗子宫脱垂,阴道壁膨出,预防老年人尿裤子的绝佳方法。
“唉,老妈,说的是那个动作,不是真正让您憋屎憋尿啊!最好是没屎没尿的舒适状态,比如等公共汽车、读书看报,或者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做。每次坚持5秒钟,用力收缩5秒然后放松5秒,这样重复4~5次为一组。之后根据个人能力,逐渐加强运动强度,每次收缩和放松延长到10秒,每天可以做很多组,你和我爸可以互相监督,一起做,据说男的做,还能治疗前列腺肥大,增强性功能呢。”
“越说越不像话,得了,我知道了,你好好工作吧。”我妈那边咔地挂了电话。
戴阿姨死后不到半年,她家男人就又找了一个黄花大闺女,这导致我妈常年把“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离开女人没一个能守住”的口头禅挂在嘴边。
地球自转加公转,一切都没变。这个因为生产死掉的女人,不仅连累自己4岁的女儿没了亲娘,还吓得我妈没了奶,间接断掉了我的黄金口粮。
虽然没被母乳滋养,但我还算庆幸,吃到了人世间最珍贵的初乳。初乳是人类来到世上的第一口粮食,初乳滴滴赛珍珠,初乳蛋白质含量高,热量足,容易消化吸收,虽然量不多,但特别扛饿,足以喂饱新生儿栗子大小的胃。
初乳更含有母亲在过往时日经受雨雪风霜各种自然洗礼,躲过一场场诸如水痘、麻疹等疾病侵袭后锤炼出来的抵抗力,这些防御力以抗体连同补体、免疫球蛋白的形式,通过初乳传给孩子,保证弱不禁风的小生命在出生半年之内几乎不生大病。
产后头几天的初乳堪比软黄金,中国民间却有种说法,说产妇最开始下来的奶是脏的,并冠名“灰奶子”。也不知这俗名是我们中华民族哪一辈活祖宗给取的,听上去就恶心,让人索性把它挤出去泼到石头上,也不想喂给孩子吃。
此时,汉语强大的祈使功能暴露无遗,听到“灰奶子”三个字,要不是学习型或者天生强悍型的辣妈,再没个主心骨遇事站不稳脚跟,被迂腐老人、邻居大妈或者冒牌月嫂一忽悠,真可能就把这软黄金一般的好东西挤掉,扔了。
我妈生我的时候,姥姥奶奶因为各自的原因,都没来伺候月子。我妈一直把这话把儿攥在手里,时常拿出来数落俩老太太,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老人伺候月子,我倒受益良多。
除了如期喝到初乳,我还逃过了“挤奶头”可能导致的急性化脓性乳腺炎。民间一直有这样一种说法,女孩出生后不挤奶头,长大后会变“瞎奶头”,也就是“乳头内陷”,将来当妈也没奶喂给自己的孩子。
我更没有被老人拿硬布蘸香油擦牙床上的“马牙子”,或者用烧红的钢针扎牙床上那些无辜的小白点,从而逃过败血症以及日后乳牙萌出受损等悲剧。
话说“一辈辈的傻妈带娃学外婆”,那年代为了防止孩子罗圈腿或者外八字,流行用长布条捆腿,把孩子打成“蜡烛包”,其实这样反而容易造成孩子髋关节脱位。当时没人教我妈,她也学人家弄了两个红布条子比划半天,却怎么也绑不明白,被我爸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调侃后,我妈发了一通脾气索性放弃。结果,我自由生长的两条腿长得也挺直溜,还跑得不慢。
因为工作,或者称为事业,这些当时看似没有比之更重要的东西,以及我妈因为罕见的羊水栓塞被惊吓得只剩水没有奶的“乳房现状”,我们母女间的粮食供求关系彻底中断。于是,我被我妈毫无顾忌、名正言顺地丢给了姥姥看管。
这一甩手,就是7年。直到上小学,我才从姥姥家回到城里。脚踩刷着红色油漆的水泥地面,胆怯地摸着大衣柜上木雕的花纹,我被抽屉上拧着的五彩玻璃把手晃得眼晕。我妈怀里吃奶的弟弟,我爸脚上的塑料拖鞋,一切对我而言陌生又新奇,和我在农村整天摔泥炮儿的生活如隔岸的灯火,遥远,疏离。在隔代老人的照顾下,我过得还算轻松快乐,但这导致我无法补偿的母爱缺失,我甚至不敢主动拉我妈的手,对于母亲偶尔为之的主动搂抱也总是唯恐躲闪不及,并且会在突然之间生出浑身的鸡皮疙瘩。无数个暗夜,我一个人睡在小木板床上,独自渐渐长大。内心里,我无比渴望温暖,但表面上我从不动声色,也不主动表白,这造就我一生的矛盾性格,越是真爱的东西,我越是搞不定,只能默默折磨自己。我不愿说出内心真实的感受,包括痛苦,因为,说了也没用。
有诗人说,人生就像彗星,头部密集,尾部散漫,最集中的头部代表人的童年时期,童年经验决定人的一生。回顾童年,你会发现其实很多东西早已决定,后来我做医生,救病,有时候,也救命,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在高处俯视另一个自己,发现自己也是一个急需救治的病人。
满月后,我靠大庆奶粉和五谷杂粮熬成的各种稀饭米粥完成生长,姥姥说奶粉里要加很多白糖,否则我会把奶嘴儿往外吐,支楞着小脑袋不肯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乏母亲的拥抱和乳房温暖柔软的安慰,我每晚必须抱着奶瓶饱喝一顿,含着奶嘴儿才肯乖乖睡觉,这导致我一口乳牙很快烂得只剩一排黑黑的小牙根。
那时候还没“奶瓶龋齿”这词,我姥把这事告诉我妈。我妈说乳牙迟早要换,没事。殊不知,乳牙一旦龋齿,又得不到及时治疗的话,甚至会影响日后恒齿的萌发。
时间的流逝,帮我换掉了一口小黑牙,但是因为没吃多少母乳,我自小孱弱多病,和李天的命运大同小异,我也是大病打针,不是青、链霉素就是庆大霉素,小病吃药,不是磺胺、新诺明就是四环素。我没病死,也没肾衰、耳聋和过敏性休克,却换得满口70后极富时代气息的四环素牙。
小时候,老师总说我们是时代的宠儿,祖国的花朵。长大后,我觉得没那么严重,除了完成人类延续这一重大历史使命外,我们还在义无反顾地充当时代的小白鼠。
美国60后的海豹儿,拯救了70后的全胳膊全腿儿;中国70后的四环素牙,拯救了80后一口相对整齐洁白的牙齿;80后、90后也没跑,一样要承担他们被迫学习奥数、练习钢琴的历史命运,并且无从体会什么是一奶同胞和手足情深。
实验室被施以“拉尾断颈法”的小白鼠临死之前还挣扎嘶叫、手蹬脚刨,而我们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在人类自以为征服了自然、改造了世界,一副人定胜天的扬扬得意之中安然完成的。病痛不是惩罚,死亡不是失败,活着也不是奖赏,个人那点爱恨情仇到最后都是浮云。
人世间诸多因果轮回,医生也不知道,也许只有如来佛祖知道。
12患者之间随便换病床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吃完早饭,我和琳琳到洗手池洗饭盆漱口,抹了把嘴巴以后直奔病房,两点一线的生活马上就要开始。
“即使一切物质条件具备,我心里也没准备好。有了孩子以后,肯定不能像现在这个活法儿了吧?整天围着孩子就忙活他那两头了,喂完奶就是伺候屎尿,这种完全没有自由的生活,起码对目前的我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再说了,我们的事业刚刚起步,才开始住院医师轮转,我就去休产假奶孩子,不知道要被人家甩下多远,1万米长跑都要被扣圈了。
“怀孕当妈哪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儿?金发碧眼唇红齿白,在美丽的乡村别墅微笑着安心照顾粉嫩婴儿的母亲,那都是广告画面和美国大片。无数的难眠之夜,哭叫不停的孩子,喂了奶、换了尿布又极尽能事地连哄带抱之后,仍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得沮丧,这些情况有多少人在当妈之前想过或者知道?”琳琳把饭盆放到公共碗架上,接着和我吐槽。
“呃,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好像养过孩子似的。”“车娜说的,有一次我俩值夜班,做完手术后缝皮的时候,她和台上台下两个也都当了妈的护士叨叨的。”她说现在特别愿意值夜班,值班等于变相休假,被呼机call起来的时候,大多数问题她都能应付,可半夜被她家闺女无休无止的哭闹声call起来时,她完全手足无措。她说最抓狂的一次,她抱着孩子从客厅到卧室转了几百个来回,孩子还是一个劲儿地哭,撕心裂肺的哭声像锋利的猫爪把万籁俱寂的深夜扯成碎片。
“她想求助老公,但是想到他加班到深夜,明天还要上班,就不忍心了;她想求助婆婆,但想到婆婆白天带了一天孩子已经筋疲力尽,明天她上班这小祖宗又要交到老太太一个人手里,就不忍心了;转念一想他妈的自己第二天也要上班,还有三台超大型肿瘤细胞减灭术等着自己,她顿时崩溃得想抱孩子跳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