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我喜欢你。”
这个时节,并非春暖花开,处于北地的兰陵郡尚天寒地冻,一掀开帘子,一股刺骨的寒流便侵入了进来。然而车中不大的空间,却流动着四季更迭的气息,青樱一会像整个人坐在冰雪当中,一会又像炎炎夏日只想大叫一声喝下一桶凉水才畅快,一会想起那深入胸口的短匕寒光和疼痛,心中不禁萧瑟,再回味他刚才那句话,又隐隐有些春风拂过般温暖心意。
司马明禹并不给她多想的时间,呼吸渐渐靠近……就像在凤鸣山上的耳厮鬓磨,却分明有了不同的意义,只听他一字一句分分明明道:“我喜欢你,从很早以前。我不得已伤你一次,这几天的担惊受怕和后悔已经让我明白,情愿当时死在拓跋彦手中,也好过和你之间起了误会。”
青樱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只觉得冬之严寒,夏之酷暑都好过现下心中忽冷忽热阴晴不定的感觉。
谨瑜说,明禹绝不是凤鸣山上的那个玩伴。
拓跋彦也说,你同他一起,总有一天遍体鳞伤。
他的确在危急时分,不假思索地伤自己一刀,从而设计死中求生。
如果要清醒自知,对于他刚才的话,应当付之一笑。只是一想到此生此世再也不能见到这个人,就突然觉得心如刀绞,仿佛呼吸也是徒劳。
司马明禹蛰伏多年,越隐忍对于心中所念就越志在必得,于皇位如此,于天下如此,于青樱也是如此。
慕容青樱跟着林轶习得演先天之数,知天下之兴衰,却跟林轶一样堪不破情之一字,不知在山中的寒暑岁月中,一起走过的小路,一起说过的话,一起偷摘的野果,都已经或深或浅地刻在了所有人的心里,此生或爱或恨,必要有血肉相连的故事,才不辜负。
“我这一生,可能做的事还有些会让你伤心难过,但是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再自作主张,都会告诉你。”司马明禹接着道,“此番来兰陵郡,我打算娶兰陵侯之女李芳旭为妃,你会介意吗?”
他说完,心中也甚为忐忑,竟有一丝摇摆不定,不知是希望她说介意还是不介意。
青樱方才本是百转千回,怔怔回忆两人从前的时光,乍听他说要娶别人,心里蓦地一疼。他今日不说,她也许永远不知道在一起的美好。可是他何以转瞬又要娶别人,他们的回忆中何尝有过别人?
好在她的权谋纵横之术学自林轶,即使并不用心,以林轶之才,边角余料也够扬名天下,何况青樱是他的亲传弟子,略定下神来,尚能冷静摇头道:“我不会介意,我不过是你名义上的王妃,只不过是宫中为了掩人耳目罢了,现在出宫了自然不需要了。况且现在有求于兰陵侯,联姻一事向来就是简便有效的计策。”
话说来推心置腹,却有些苦涩。
司马明禹沉默了片刻,慢慢道:“再说吧。”他并不想轻负,但是这天下锦绣,更不能辜负。
况且,既要天下,也要她,他一直是自信的。
此时已经进了兰陵侯府所在的忻州,两人下车购置了衣物,司马明禹本来器宇轩昂,一袭紫衣愈加显得气质清贵,即使不拿出亲王的金册,那等天潢贵胄的气度也是与生俱来的。
青樱则挑了一身男装,扮作司马明禹的仆从,毕竟女儿家出门在外总是不便的。
兰陵侯现下虽然并不得势,然而贵在封地山高皇帝远,又水土肥沃,整个兰陵郡就像一个偏安一隅的小国一般,而兰陵侯府便是这小国的朝廷。
只见侯府上一块乌漆大匾,上书五个金字:敕造兰陵王府。
兰陵王分明已经被贬为侯,却公然不取下这块匾,朝中却没有人来斥责强行取下,可见宫中定然因为皇上晏驾,明禹逃脱而大乱,已经顾忌不到这些了。青樱和明禹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一层,青樱一喜,司马明禹却不流露。
他们二人出身显贵,自然知道正门是不开的,便直接去了角门。饶是青樱和明禹两人谈吐衣着不俗,门房的执事去通传了之后,也只来了一位管家模样的人。虽态度不算傲,也只微微作了个揖笑道:“二位有什么事,可否先告诉我,我家侯爷身子不爽快,没法见客。”
青樱回礼道:“我们是神医,侯爷的病自然是药到病除的。况且不光是侯爷,只怕少侯也不身体不适,不能见客吧?”
这人见她神色并不似开玩笑本来心中便有些打鼓,再听她言语中暗指小侯爷迟迟未归的事……这可是整个府中三缄其口的事,这人如何得知?当下也不敢怠慢,便要去通传。“慢着!”
司马明禹叫住他,取出一枚通透的绿翠玉佩在他眼前一晃,他手法极快,立时又收了起来,但是管家却一眼认出这可不是皇上当年册封郡主之时赏赐下来的东西吗?
顿时结舌道:“你,你,你是……”司马明禹微微一笑,并不跟他多言,只吩咐道:“侯爷倘若不便见客,郡主也是一样的。”管家连忙答应着去了。
青樱虽然对这块玉佩并不似侯府管家那般熟悉,却也知道必是女子贴身之物,心中一忖度便明白了明禹定是和兰陵侯郡主有千丝万缕的旧情。
想起一个时辰前他在车上说的话,心中隐隐地难受。
忽然听到听到司马明禹在一旁低声道:“没有人会影响你的位置。”
青樱猛地惊觉,心中一慌却又不肯承认,立刻恶言道:“那当然了!我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以后你至少要封个王侯给我,难道你想赖账?”
两人说话的俄顷之间,那管家已然一路小跑地回来了,这次脸上果然殷勤非常地笑道:“我们郡主有请二位,小的这就给贵人领路。”
这兰陵府极大,从角门进去后有数处亭台楼阁,过了垂花门,再穿过一条游廊,才看到面前的三间上房,雕梁画栋甚是华丽,只是皆不及亭亭玉立地一位飒爽少女抢眼。
那少女便是兰陵侯郡主李芳旭,她一见司马明禹,登时眼圈一红,怔怔道:“王爷……”
司马明禹站定,微微一笑,尚未言语,李芳旭竟也不顾还有旁人,像小鸟一样扑到他怀中,紧紧抱着他不放手道:“王爷伤在哪里了?我在府中等了王爷和哥哥数日,才接到回报说王爷受了重伤,要是你再不来,我就要去凉城亲自找王爷了。”说着更起誓道:“王爷要是有事,芳儿绝不独活!”
司马明禹任她腻在怀中,温言宽慰道:“一点小伤而已。我答应过你的事,什么时候没有做到过?”
他并无甜言蜜语刻意讨好,这却也正是叫李芳旭倾心的所在,她本为郡主,又是兰陵王宠爱的女儿,自然从小眼高于顶,等闲王孙公侯并不在她心上。
唯有十六岁时外出狩猎邂逅了当时刚从凤鸣山返回的皇长子,司马明禹紫衣清逸,一箭射中她追了多时的野鹳,她浅笑盈盈的上前道谢,他也只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便自行离去。
青樱眼见他们久别重逢,亲密不已,忍不住小声道:“一点小伤?我在客栈里找到你的时候,你可是半死不活的……这个大恩,你这一辈子都报答不尽……”
李芳旭自幼随父兄习武,耳力是很不错的,青樱声音虽小,她却听得明白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当下收起方才的小女儿情态,自持地冷道:“你是什么人?”
司马明禹正要说话,青樱已然先道:“我自然是王爷的谋士。”言语间不卑不亢。
李芳旭性子刚烈,心中并不藏话,她喜欢一人也见不得那人身边还有别的女子拉扯不清。她出身显贵,自然知道司马明禹已经娶过亲,所忌惮的正是赵王正妃一人,其余的妾室美姬并不放在眼里。见青樱自称是谋士,不是赵王正妃,虽然去除了她的心头大患,却仍是疑惑道:“父王麾下谋士无数,我倒是第一回见到女子为心腹谋臣的。”
“回禀郡主,慕容青樱是凤鸣山月落庄‘凤潜’林轶的弟子。”“凤潜”之名如雷贯耳,料想李芳旭不会不知。
这是她不多的骄傲。
谁知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李芳旭立时就变了神色,声音一颤道:“你姓慕容?”
青樱不知自己竟已经这样有名,连此前从未行走过的兰陵郡都声名远播,正觉得不对,李芳旭已然一叠声急问道:“你就是慕容妃?”她深恋司马明禹,怎会不知他去年在京中成婚娶的便是慕容尚书之女,此刻有一个姓慕容的女子与明禹千里相随,哪里这么巧的事,除了慕容王妃还能有谁?她心中本来深恨慕容妃,当下高声道:“无影何在?给我拿下这妖女!”
她爱恨强烈分明,在她心中,除了自己,司马明禹身边的女子都是妖女。
无影,便是兰陵王府重金豢养的死士,武功出类拔萃,以一敌十。
两个灰衣人应声跃出,竟叫人一时看不出他们之前的藏身之所。
他们身法鬼魅,呼吸之间已经到了青樱跟前,司马明禹深知以青樱的功夫便是没有受伤,也断不是对手,情急之下,一把推开李芳旭,身形飘动,同时喝道:“芳儿,别胡闹了!”
青樱一面闪避一面大叫道:“明禹,快来帮我!”
就跟从前无数次一样,第一反应是叫他。
她被两位灰衣人逼得左支右绌,李芳旭冷眼立在一旁。
司马明禹身形飘入三人当中,李芳旭见他不顾自己的伤势维护慕容青樱,气得一跺脚,银牙一咬喝道:“住手!”眼圈都红了,冷笑道:“这是谋士?王爷对自己的谋士真是关心,都不顾自己的性命。”说着冷哼了一声,瞪了司马明禹一眼转身奔进屋去了。
灰衣人为她的命令是从,见她叫住手,立时收了攻势,身法诡异地一飘一荡又不知隐匿到何处去了。
她这一生气闭门不出,便把司马明禹和青樱撂在院中,在屋中一步不出,府中大小事都是管家进去禀报。
想来也是,李芳旭十四岁时艳名便在北地远播,又是兰陵王的掌上明珠,唯独倾心于司马明禹。倘若不是她在父王面前意决不可回地要跟定他,兰陵王断不会同意她以郡主之尊去做一个侧妃。
府中管家老于世故,方才已经听到自家郡主称这年轻人为王爷,当下丝毫不怠慢明禹和青樱,立刻安排人打扫和熏香两间上房,奉上茶点和衣物。又想到郡主到底年轻任性,一折身去回禀了尚在病中的兰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