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得知他是一名名叫Michel的大学生,那是后话。在他出手相助前,他在一旁看素素看了好久。他当时就想:这个女孩太有趣了!之后,她们在Michel的建议下终于买到一种牌子叫saint amand的矿泉水,含丰富矿物质,淡黄瓶子细长却装1.5升,一提12瓶只要4个半欧元,真是物美价廉。再后来,这种水成了素素的专用水,因为Michel也喝这种水。
令叶子佩服的是,素素从来不跟人解释,照样挽着Michel招摇过市,不屑地将所有流言蜚语抛在身后,大有“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的气概。
叶子是素素的室友,她身边也跟着热闹起来,有好事者常有意无意地接近她,总想从她口里掏出点花边新闻。叶子十分无奈。她觉得爱情本来就是个简单的事情,两人对上眼就是对上眼,跟肤色国籍地位财富年龄,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只有别有用心的人才会把爱情弄得很复杂。后来,素素对她说,Michel看到素素一家人亲亲热热的照片,羡慕得直流口水。说他懂事以来就渴望一个温暖的家。他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有情人,有时候为了与情人幽会,不惜拿他当挡箭牌。他很受伤害。但在法国离婚,不仅时间长折腾人,男方还要向女方付一大笔赡养费。要不是他父亲不愿付那笔赡养费,他的家也许早就不存在了。现在,虽然他的父母还住在一个屋檐下,但也是形同陌路,各自有各自的情人。
素素说她听了Michel的不幸,就暗下决心爱他到底。
“素素,哦,Mélissa,老实交代,你们是不是已经那个了!”
“呵呵,叶子姐,你也变得好色情哦。”素素笑起来,“今天他想让我去他那儿,不过,我逃之夭夭。”
“那你可得当心点。”
“我逃并不是我害怕,我一点不担心,这个男人我还拿捏得住。我逃,只是想多吊一下他的胃口。其实啊,男人有性的要求不代表他坏,这可能恰恰是他喜欢你的表现。男人会因为性而爱上一个女人。”
“你小小年纪,哪来的这么多谬论。”
“这可不是谬论,这是至理名言。要是哪个男人对你说爱你,却对你的身体不为所动,那你可得真的要小心啰。说不定,他是个性无能。你要是嫁给了他,那就得守活寡,到时候哭都来不及,有你受的。”
“你这小妮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哈哈,我太累了,改天再给你上课。”
趁素素去卫生间,叶子把檀木盒子锁进了抽屉,庆幸素素没有窥见她的秘密。
5
叶子终于接到了尖嗓子的电话,告诉她二房东下午要来收房租。那天尖嗓子很不情愿留下她的电话号码,叶子就对是否能接到她的电话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尖嗓子倒是个守信之人。
下课后,叶子没顾上吃午饭,也不顾了下午还有课,就赶往美丽城。当她到达玛格日特路21号202室时,遇到一屋子人和一个女人吵架。
叶子没有立即进去,只在门外观望。听了一会,她从争吵中听出那个女人就是尖嗓子所说的二房东。
二房东,就是从真正房东那里把房子租来再转租的人。听说二房东已是巴黎华人圈内一个不可或缺的行当。由于巴黎房源紧张,且租房手续复杂,许多初来乍到的中国人,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有的没有身份,有的找不到租房担保人,诸如此类种种原因,使他们很难租到房子。因此,一些精明的华人,敏锐地看到了其中的商机,他们利用自己的合法身份,从房东那里低价把房屋承租下来,再高价转租。更有甚者还专门租地下室甚至租废弃的厂房仓库,再把它们隔成房间做简单装修,分租出去。中国人总相信与自己同胞打交道简单,又喜欢扎堆居住,因此他们都愿意与这些华人二房东甚至三房东打交道。虽然有些不良二房东房子贵得吓人,但只要给钱就能住,仍是供不应求。
租房是每个漂泊在外的人不能不面对的一件大事,包括像叶子这样的留学生。叶子来法国后,听留学生们讲得最多的就是二房东骗财骗色种种恶行。印象中作恶的大都是些猥琐男人。可眼前这个二房东却是个跋扈女人。她虽然被尖嗓子等一群人团团围住,但明显气势压过人多的一方。她嗓门很大,很横地嚷:“不愿交钱就给我滚出去!我这儿不是收容所,要住就得按我说的交钱。”
“可是大姐,这空床位的钱不应该由我们出呀!”此时尖嗓子的声音跟二房东相比,小了许多。原来房间有三张高低床,六个床位,华姐搬出去后,一直没有人添补空缺。
“少来这一套,谁是你大姐!”女人瞪了一眼尖嗓子,“这钱你们不出谁出?难道要我出不成!你们也不想想,这房租也不是我定下的,房东要收多少我就得收多少,少一分都不成。你们也不想想,把这房子租给你们,我落什么好啦!跑腿受气,提心吊胆不说,还要我倒贴钱,还有没有天理呀。我也没时间跟你们啰嗦,不愿交钱就我也不强求,那就请你们立即搬走!”
“老板娘,你消消气,我们没说不交钱。”立即有人打圆场,尖嗓子也敢怒而不敢不言。
“是呀,老板娘。只是这床位老空着也不是个办法,还是请你早日安排个人来吧。”有人赔笑。
“你们这些人啦,让我说你们什么好呢。平日不是抱怨房子太小太挤吗,这会儿给你们腾了地儿,你们又来找我要人。你们还讲不讲理呀!”
叶子心想,这女人还可真厉害,左说右说都是她有理。众人都噤若寒蝉,不情愿却仍顺从地交了钱。她拿在手里仔细数了一遍,“钱数正好。”说完又四处看了看,吩咐了几句,接着又说:“看你们也是我的老房客,我也不愿为难你们,这床位你们要是找得到人来住也行,只是到时候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谢谢老板娘——”
“老板娘慢走——”
叶子看见尖嗓子在二房东身后示意她过去,她立马迎了上去 。
“你也是来找房的?”女人正眼也没瞧她一眼。
尖嗓子一把拉住叶子,抢道:“是呀,她是来找房的!”说完又拼命向叶子使眼色,叶子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忙点头道:“是的,我是来找房的,还请老板娘多多关照。”
“你们这儿不缺一人吗,就让她住这儿吧!”
“那可不成,老板娘,她可是正儿八经的留学生,跟我们混在一起恐怕不合适。”
女人这才抬眼打量叶子,说:“嗯,想找单间呀,那你跟我走吧!”
叶子不知所措,尖嗓子推了她一把,“还不跟着老板娘!”叶子忙谢过尖嗓子,跟在女人身后。
她走得很快,似乎也很忙,一路上手机响个不停,她讲个不停,好像完全忘了身旁还有个人。叶子找不到与她讲话的机会,只得紧跟着她左拐右拐。她们走了大约一刻钟,进了一条更偏僻的小巷。直到来到一幢只有三层的破旧小楼前,她才收起手机。
她看起来对这里很熟,按了密码,黄色木门便开了。走进楼道,她没有上楼,拐到右手边,那里有一个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她没有招呼叶子,自己下了楼。叶子忙跟着她下楼。楼下有扇布满脚印的白色的门,她没有敲门,只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大约住在里面的人知道她要来,给她留着门呢。
叶子跟着她走进去 ,霎时一股异味扑鼻而来,门口乱七八糟地放着几十双鞋子,男式、女式都有,盆具器皿则搁放了一地。外面阳光明媚,里面却是昏天黑地。叶子看不清地下室有多大,眼前只是一条窄窄的通道,两旁都是房门。有一间房门半掩着,叶子往里探头探脑,房间不足8平方米,摆了两张上下铺钢丝床,门口的下铺躲着一个光膀子的男子。也许是屋里有人发现叶子的张望,咣地把门关上了。
叶子简直看呆了,怀疑自己走进了难民集中营。正想着,中间一扇门开了,一个胡子拉碴,黑脸矮瘦男人走了出来,点头哈腰地说:“老板娘来啦——”
“老董,你们的房租准备好了没有?”
“知道老板娘今天要来,我早备下了,全在这儿。”
男人把钱交给她,她照样哗啦啦地数。叶子盯着她,突然发现,数钱时,她的眼神才变得有些温柔。数完钱,她照样说了一句:“钱数正好!”
就在这时,男人上前一步拉着她向里走了几步,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叶子不想让他们误会自己偷听,正想转过身去,她却叫了起来:“我现在哪里还有房,为了照顾你,我把这装修好的房都给了你。你也不想想,这些房我要是按单间租出去,赚的至少是现在的两倍。老董,咱们朋友是朋友,你也不能老让我吃亏吧!”
“那是那是!这批人来得急,当然走得也快。在这边只是临时过渡,就住两晚,再转去英国……”也许男人心急,说话声音大了些。他的话叶子听得一清二楚,心里一惊:难道他们安排的就是传说中的偷渡客?她立即竖起耳朵。
“……老板娘,我知道你神通广大,你就帮忙随便找个栖身之地,只要能睡觉就行。”男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三张百元大钞塞到她手里,“事成之后,我再给你这个数。”他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推开他的手,叹了口气,说:“你做的可是大生意,这点钱算什么呢。不过我也不只是认钱不认人,算了,我帮人帮到底,尽量帮你安排,你明天等我的消息。价钱嘛我还按老价收,不过出了事,你可别把我牵扯进去。”
“那是一定,那是一定。”
她转身往外走,“老板娘慢走——”男人嘴里谦让着,脚却未动,仍站在原地没有送她。过道太窄,叶子侧身让她先出门,就在她踏出门槛后,叶子听见男人在身后恶狠狠“呸”了一声,“他娘的黑心妇——”
6
钻出地下室,重见天日,叶子深深地吁了口气,似乎要将心中那压抑的沉重吐出来。老板娘看起来好像很高兴,走了几步,居然停下来回头招呼叶子。
“老板娘——”
“别这样叫我。叫我Susan吧!”
“这,不太好吧!”
今天平白无故多赚了好几百欧元,Susan的心情很好。心情好,人也变得谦和了些。她呵呵一笑,“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老板娘。想当初,我也和你一样,怀抱梦想来法国留学,心比天高哇……”
出国前,她是一家外企公司的会计,工作好,还有丈夫儿子,有一个美满的家,那时她幸福得叫人羡慕;但面对幸福,人总是不会满足。为了得到更大的幸福和美满,她不顾丈夫的反对,执意要出国,不惜花大价钱找中介办出国手续。终于在29岁那年拿到了赴法国留学签证,她高兴得都快发疯了。走前,她抱着丈夫和儿子,告诉他们,等她在法国站稳脚跟赚了大钱,立马把他们接过去享福。然而出来后,她才知道事与愿违,幸福离她越来越远,前面的路模糊不清,甚至连路有没有也不知道。她从小品学兼优,刚来法国,还想好好读书,但像她那样的家境,那样的年龄,并不允许她重做一次学生。当家中微薄积蓄日渐缩水,丈夫的怨言接踵而至时,她才明白自己太天真。没有人愿意牺牲自己既得的幸福,去成全另一个人的遥遥无期,也许那是永远也实现不了的幻梦。即便这个人是你的丈夫。丈夫要求她必须偿还他付出的一切,包括金钱。否则,离婚。为了保住婚姻,她只得离开学校,原本以为以自己的才能找个工作不成问题。到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又天真了一回。在法国,她的才能又算得了什么,就连中国的博士,也沦落在餐馆洗盘子,她又能找到什么活干?于是,只有起早贪黑,出卖体力。
然而,面对丈夫和儿子,她必须为当初的义无反顾负责。她知道给他们寄回欧元,是唯一能让丈夫承认她出国是正确的办法。为了得到丈夫的承认,也为了在亲朋好友面前挣足面子,她不怕吃苦,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渐渐,她寄回去的欧元,使丈夫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也使她成了亲朋好友口中的人物。就是这样,她把自己推上了绝路,谁都以为她在法国赚了大钱,过得风光,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不过是胃口越来越大的丈夫的一部取款机,其他什么都不是,她什么都丢了——身份婚姻甚至尊严……都没有了。她早就知道丈夫在国内有别的女人,她也想过离婚,但每次打电话听到儿子的声音,她的心又软了。为了儿子,她可以忍受名存实亡的婚姻,其实她什么都可以忍,可以忍受在法国的屈辱,可以忍找工打工的艰辛,可以忍受委身于其他男人的痛苦,可以忍受做二房东而遭到的憎恨和唾骂 ……几年下来,她的心肠硬了。对那些和她命运相同,或许比她更不济的男人女人,她也毫不手软。她告诉自己,在巴黎,只有认钱不认人才能活下去!她只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带一大笔钱回国,给儿子车子房子和一切……
她突然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Merde(他妈的)”。叶子回头看她。她像在想什么,眼睛望着别处,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声叹息,几许无奈,扫荡了她刚才的一点好心情,她的脸又沉了下来。默默走了一会,叶子又忍不住偷眼打量她。仔细看她,她其实是个漂亮女人。大约三十四五岁,一张银盘脸,秀眉大眼,鼻子挺直,只不过灰黄的脸色,眉间那道很深的皱纹,微微鼓起的眼袋,特别是她脸上的那种趾高气扬,把她的漂亮掩盖了。走出小巷时,一缕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在她的鼻尖闪着光亮。她眯起眼睛,从手袋里掏出CD太阳镜戴上,立即又恢复了老板娘的态势。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想租什么样的房子?”
“我叫叶子,我……”叶子实在不知道怎样说实话。
“别吞吞吐吐,有要求尽管说,不是我夸口,只要你有钱,啥样的房子我都能帮你弄到。”
“对不起,Susan,我…我不是要租房,我……”
“不租房,你找我干嘛?”果不出叶子所料,Susan有些恼怒,“浪费时间!”她边抱怨边加快了步子。
叶子原本就不善于与陌生人打交道,见她恼了,慌不择言起来:“对不起,Susan!对不起,我有个问题,你是不是一直在收202的房租?”
Susan猛地收住脚,回过头逼视着叶子,警惕地问:“你想干嘛?”
叶子脸一下子红了,连忙摆着手道:“别误会,Susan,我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两年前也住在202……”
Susan正想说不知道,但她瞟了一眼叶子,便改了主意,故意拿腔拿调地说:“打听人,打听人哪有白打听的!”
“只要你有她的下落,我愿意付你钱。”
听到钱字,Susan 突然笑了,态度也有些缓和,“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她叫刘春,从春城来的。”
“刘春!是个女人吧,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妈!以前她经常给我写信,现在我已许久没有她的消息了……”叶子心又痛起来,她尽量控制着自己,对Susan讲母亲的特征。
Susan听完叶子的讲述,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有点羡慕眼前这个女孩的母亲,那个叫刘春的女人。她没有白白出来受苦!假如自己跟儿子没了联系,儿子会出来找她吗?她点了根烟,站在路边抽。烟雾笼罩住她的脸,她皱着眉头望着前方,像是在极力搜寻什么。叶子的心七上八下,又不敢惊扰她的思索,只有用眼睛盯着她。她吸完最后一口烟,扔掉烟蒂,用脚狠狠地踩了几下,才抬起头,对叶子说:“刘春,我不认识!”
“你认识房东吗,能带我去见他吗?我妈妈曾租过他的房子,或许房东认识我妈呢,Susan只要你带我去见房东,我也会付你钱的。”
她盯住叶子,一股莫名的怒火冲上心头:“小丫头片子,你是不是钱多烧得慌,刚才我心软想放你一马,你怎么还不知好歹要伸着脖子给人宰!看样子,你是不挨宰不死心,今天不挨我宰,他日必遭别人宰,那还不如让我宰呢。”
“小丫头,看你怪可怜的,我就帮帮你,带你去见房东。”
“谢谢你,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