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芭拉再次感谢叶子,摇晃着她肥肥的翘屁股离开。芭芭拉不是巴黎人,她来自法国中部卢瓦尔河谷,是巴黎人眼里地地道道的“外省人”。卢瓦河谷风景优美,遍布幽深神秘古堡宅院,英法百年战争时期,法国王室曾经逃到那里避难,卢瓦尔河谷也因此被称作“帝王谷”。芭芭来自“帝王谷”,当然身上或多或少会粘点皇家气度——她那五短身材在摇晃的高跟鞋上很难保持住平衡,那件过分俗艳的短外套,挤得她硕大的胸部喷薄欲出;特别是那个肥大的翘屁股,简直可以让人当凳子坐。她也是少有的几个不参加牢骚会的员工之一。在办公室,她被巴黎人瞧不起,同时她也瞧不起巴黎人。可以说,她和巴黎人互视对方为异类。
不过,要是和她一起做实验,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她做事情太没有章法规划了。平时实验的准备工作,叶子一个人最多一小时就会准备得妥妥当当。上星期五,实验前叶子被老板沃尔克临时抽走去干别的事情,两个小时候回来,芭芭拉还在实验室里手忙脚乱。好不容易配好的溶液,却没有干净的瓶子装,试剂准备好了,仪器却还没有清洗。等瓶子弄干净了,溶液也变了质。实验完全没法做了。
叶子立即戴上手套,把先把要装溶液的瓶子洗好放进暖箱里烘,再去配溶液;溶液配好了,暖箱里瓶子已干。接着,她开启仪器,让仪器自动清洗,一刻钟准备好试剂时,仪器指示正好“当”响起,提示清洗结束。仅仅半小时,一切准备就绪,实验马上可以顺利进行。
“你真的太棒了,没有你,我们今天什么都干不成!”
沃尔克惊喜若狂地给了叶子一个大大的拥抱。没料到老板如此意外之举,叶子一下子羞红了脸,根本没有发现站在一旁的芭芭拉的脸已成了猪肝色。
今天为了给芭芭拉整理数据,中午叶子错过了去餐厅吃饭的时间,便去大楼房边的面包房买三明治。回来时,看到芭芭拉和一个男人站在楼角,神情亢奋地争论着什么。男人背对着叶子,但叶子还是一眼认出那是老板沃尔克。叶子不好贸然过去,正准备找个地方吃自己的三明治时,她看见老板离去。芭芭拉点燃一根烟,抽了一下,又把烟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了几下,进了楼。
从她的神情动作来看,她似乎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叶子咬了几口三明治,三明治又干又硬,差点把她的嘴打起泡来,看来只有去办公室泡杯茶才能消灭它。于是她飞快地跑进楼。
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仍旧空荡荡。午间两个小时的宝贵休息时间,同事们吃一顿饭还嫌不够,当然没有人会在办公室。叶子走到自己桌前,放下三明治,正准备去茶水间,忽然,一个声音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吓了她一跳。
“沃尔克,你还爱我吗……”
沃尔克是老板的名字,而那女人,听声音好像是芭芭拉。
“我当然爱你——”果然是老板,但他说话的语调一点不像平时的一本正经。
“那为什么昨晚你没来?”
“芭芭拉,你应该理解,我有家。”
“以前可以,为什么昨天不可以。”她哭哭啼啼起来。
叶子看不见老板此时的表情,但从传出的话语里,她能感觉到老板的烦躁,“哦,你又来了,有什么好哭的。哦哦,你要想要,我们再找个时间!你知道,我们有的是时间!”
“现在……呜,现在我就想要你,沃尔克,我太爱你了,一看到你,我就受不了。干我,你爽吗?”
叶子听到“哗啦啦”一片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撞倒在地。
“爽,芭芭拉,你的大屁股简直让我爽死了……non,non,等等,不是现在,晚上,晚上我们老地方见。”
“真的?今晚跟我呆在一起?”
“是的,我的母鸡。”
“噢呜,我的公鸡,你可真坏……”
在芭芭拉打开老板办公室的门时,叶子真是躁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但一切都晚了,芭芭拉看见了她。她先是一愣,然后冷冷地瞪了一眼叶子,挺着胸脯走进了洗漱间。叶子惶然跌坐在椅子上,像一个当场被抓的小偷,久久不敢抬起头来。
但是下午上班,芭芭拉一点反常举动也没有。就连叶子把数据表送给她时,她依旧像往常一样,给了叶子一个灿烂的笑容,连说了好几声“谢谢”,愈发使叶子感到不好意思。
此后,更是风平浪静,这事似乎就这样过去了。不过,有时见到老板沃尔克时,叶子心里也会偶尔犯嘀咕,他是那种文雅、有教养、有学识的绅士,给人一种正直的感觉,怎么也会搞婚外恋?就算是搞吧,也应该找个漂亮配得上他的女人。芭芭拉虽说不丑,但感觉还是配不上他。当然,叶子也知道,这是属于老板沃尔克和芭芭拉的隐私,犯不着她咸吃萝卜,淡操心。
4
素素要和Michel结婚,Michel的母亲虽然对这个中国准儿媳有一百个看不上眼,但儿子心意已决,在母亲和媳妇两者之间,立场坚定地选择了媳妇。她也只好暂时低了头,为儿子张罗起婚礼来。一切看起来,都走向顺利。但素素万万没想到的是,邀请父母来法国参加婚礼。法国领事馆却拒发父母的探亲签证。她气得大骂法国政府不通人情,冲着Michel乱吼一通“这婚没法结了”,跑到叶子这儿来消气。
“其实呢,我现在还真不想结这个婚。”
“那你干嘛急着结?你还小,等完成学业了,再结也不迟。”
“我也想呀,但Michel总担心我会被遣返。”
“怎么会,好好上学,不迟到不缺课,考试过关,怎么会被遣送?”
“我的好姐姐呀,到现在你还是脑子不开窍!法国政府现在算是疯了!你还记得吧,黄师哥,他可是典型的良民啊,跟你一样,学习又好又认真,可又怎么样,上个星期不就被遣送回国了吗!”
“啊?”
“这事在我们中国留学生中都传开了,你还不知道?”
“老板让我写实验报告,我都忙晕了。快说说,怎么回事?”
“前段时间黄师哥准备论文答辩,没来得及申请毕业后居留延期。答辩完了,他才想起来,赶紧去警察局递材料申请,警察二话没说就把他的材料压下来,说他已经错过了延期时间。你也知道黄师哥一直是遵纪守法的大良民,虽然毕业了,但毕业证还得等几个月才能拿到,再说了也还有一大堆杂事要处理,最起码银行账户要去关吧,总不能黑在这里。所以呀,他就去报了一个私立学校,想以此去续居留。哪里知道,一去警察局,当即就被拘留了,第二天就被遣送回国了。Merde他妈的,谁见过法国人这么高效率了,连个申诉的机会都不给。不过幸亏,黄师哥是毕了业,这要是没毕业,那还不得冤死。你说,法国人是不疯了!”
“还有这事?”
“哼,在法国,什么事没有!这是别人的国家,别人的地界,全由他们说了算!人家不想让你留下来,你就是有一千一万个可以留下来的理由,你也留不下来。就算他们想让你留下来,你也不一定能活得下去。法国,这鬼地方,我呀,是越来越不想呆了。”
“哟,这才过了一年多,怎么对法国的看法,这么快就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这说明我还不算傻。我们楼下有个餐馆,老板是个法籍华侨,可是他却总说他没有国籍。刚开始我不理解,现在我算是明白了,虽说他有法国籍,可在法国人眼里,他分明就是个中国人;然而中国人呢,又不承认他是中国人。他甚至连人们常说的黄皮白心的香蕉人也不是。这样不被所有人认同地活着,难道不是一般悲哀。我可不想像他一样。就算我和Michel结了婚,拿到了法国永久居留权,我还是要回国。Michel也同意了,等我一毕业,他就跟我就一起回中国。在中国,洋鬼子的地位就是高哇!嘻嘻,他上次去中国度了一回假,就爱死中国了。上次还有个糗事,哈哈,说起来笑破肚皮。有一天我不在家,我爸以为他不会中文,又怕他饿着不会要吃的,就跟他比划说,你要是饿了,就学狗叫,我就知道你饿了,给你做饭。他还真听话,饿了就汪汪叫。不过,他呀,就是学狗叫,也彻底叛变法国了。”
素素的话让叶子陷入了沉思。素素毕业了可以回国,可是自己呢,出路又在哪里?母亲还没有消息,安德烈目前又有状况,她是哪里都不能去。中国,她是回不去了,至少是很长一段时间,她回不去。她只有一条路,留在法国!然,她现在的努力真的就可以使她顺顺利利地留下来,甚至改变他们的命运吗?会不会像一只关在玻璃瓶里的苍蝇,看似前途光明,其实死路一条!
晚上,Hugo来了,一进门,就挥着手中的报纸冲着叶子高兴地说:“这回,安德烈有望获得合法身份了。这是《法兰西晚报》,你好好看看!”
叶子一听,拿过报纸,看了一会儿,不禁兴奋地大声读了起来:
“巴黎一家高级餐馆的六名无证厨师通过一个星期罢工行动,迫使雇主为他们向警察局提出了身份合法化申请后,2月5日,六名无证厨师中的四名已经在巴黎警察总局领到了居留证。啊,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叶子,上个月,法国参众两院通过的修正案准许省长为在劳力匮缺的经济部门工作的无证者办理身份合法化手续,这几个厨师的胜利就是得益于这个修正案。”
“但范围只是在法国劳力匮缺的部门!”
“你看,这儿是政府列出劳力紧缺的行业名单,建筑及公共工程、旅馆业、餐饮业、上门服务业、农业。你看看,安德烈从事的建筑行业首当其冲。再说了,安德烈不是普通的建筑工人,他是有成就的建筑专家,又有着作。这对他非常有利。”
Hugo的一番话,一下子打消了叶子白天的忧虑。
“那我们该怎么运作呢?”
“其实不难,我可以去找城墙协会主席Fran·ois先生,让他来作为雇主,为安德烈向警察局提出申请。而且他也是个律师,一定不会出现什么差错。”
“但是Fran·ois先生能帮这个忙吗?”叶子担心地问。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Fran·ois和我父亲是至交,也是安德烈的朋友,在建筑领域,他们互为欣赏。这事,只要安德烈同意,就准成。”
“那太好了。”叶子两眼放着光,“你告诉安德烈了吗?”
“还没有。”
“这是好事,你怎么不去告诉他。”
“我怕他会拒绝,所以来问问你的意见。去年我托了好多关系,才为他找了个申请政治庇护的机会,材料我全替他准备好了,可他偏偏说自己不是难民,不需要庇护,硬是不肯去警局递材料。有什么办法!”
“申请难民就是背叛他的国家。他不同意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这次不一样,我想他会同意的。”
“你这么想。”
“嗯。”
“那好,今天太晚了,我明天就去找他。”
“有消息尽快告诉我。”
“好的。”
离开叶子,Hugo走到半路,突然改变了主意,调转车头,直接去找安德烈。可他万万没想到,他兴冲冲地来,却被安德烈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我和Fran·ois是朋友,怎么能为这种事去求他?”
“有什么不能的,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我想Fran·ois一定会鼎力相助的。”
“Hugo,友情是不可以被利用的,一旦被利用,我和他就不可能回到最初的那种平等状态……”
Hugo愤怒地打断他:“哼,算了吧,你又是在顾及你的尊严!可怜的尊严,你就不能暂时把你的尊严放一放!你怎么不想想叶子,想想伊凡,他们同样想有尊严的活着!安德烈,你太自私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Hugo气冲冲地离开安德烈家。他几次掏出手机想拨叶子的电话,都在最后一刻放弃了。他害怕叶子知道安德烈的决定,会伤心失望。可刚回到家里,叶子的电话就打来了。
“Hugo,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不妥,我看还是不要去找安德烈说这事!”
“为什么?” Hugo吃了一惊。
“安德烈,他从来不求人。现在要他为这种事求Fran·ois先生,肯定会让他为难。更何况他以前和Fran·ois先生交往,是平等的,可一旦去求了Fran·ois先生,就打破了他们之间那种平等。这对安德烈来说,是有失尊严的。现在他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这一股子尊严!我们不能,也不可以把它拿走!”
“可是叶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只要安德烈一拿到身份,你们就可以见面,他就可以回到你身边,这不是你所期望的吗?”
“是的,我一直期望!但,如果他回到我身边的代价,是要夺走他做人的根基,我宁可不要。Hugo,我会以我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明年,我就毕业了,到那时我会找到一份工作,换得工作居留的。”
“叶子,你的导师不是想让你继续读博士吗?你是个搞科研的人才,你不能放弃!”
“这些,比起让安德烈回到我身边,太微不足道了。Hugo,我明白你是为我好,为安德烈好。我非常感谢你,这事就么决定了。你早点休息吧,再见!”
挂了电话,Hugo一动不动地站在黑黝黝的房门口。他完全被叶子震撼了,心里既感动,又痛苦万分。直到传来母亲下楼的脚步声,他才慌忙拿了件浴衣,跑进浴室。他把龙头开得大大的,放了满满一池水。他下到水里,仰面躺着,望着天花板,看着对面房顶上霓虹灯广告的红色光轮,有规律地明灭着。他只觉得空虚,却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他体内的热力,逐渐地从皮肤上渗漏出去,也仿佛他的血液,正往下沉,往下沉,沉入一种温软的虚无中。
4
三个月的实习弹指一挥。叶子踏踏实实的努力实实在在,成绩也有目共睹。她参与的新细胞培植实验成功了。老板沃尔克决定在她实习期的最后一天,给她举办一个隆重的欢送会,以感谢她为实验做出的努力和贡献。
叶子又穿上了那套DIOR,化了一个淡淡的妆,神清气爽地去研究院。似乎这真的是一个不寻常的一天,一直阴雨绵绵的天也突然放晴,阳光灿烂。在公车上,她听见坐在身后的两个女人在小声争论她衣服的真伪。不过现在她对这些非议丝毫不为所动,正所谓没有一幅画不被别人评价,没有一个人不被别人议论。说是他们的权利,而听不听就由自己决定啰。临下车时,叶子特意冲着那两个女人莞尔一笑,以感谢她们的关注。
研究院门口停着一辆警车。这可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叶子朝警车瞧了一眼,也没多想,就上了楼。但是,一进办公室大门,她就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头,如果真的要开欢送会,空气里不应该有这种压抑和紧张啊!
“嗨,大家早上好!”
大家都抬起头来望着她,却没有人回应她。叶子差点又没忍住吐舌头这个习惯性动作,她低头走到自己办公区,还没坐下,老板沃尔克办公室的门就开了,芭芭拉从里面走出来,身后跟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彪形警察。
“出了什么事?”这念头刚在脑子里一闪,芭芭拉就带那两个警察来到她身边。两个警察一左一右站在她两旁,其中一个问:“是实习生叶子吗?”
她点了点头:“是。”
“你住在chtelet?”
“是!”
警察马上拿起对讲机说:“3号3号,请注意,请立即行动,对叶子在chtelet的住处进行封锁搜查。”讲完他回头对叶子宣布,“你被指控侵入M研究院电脑资讯系统,非法窃取M研究院机密科研文件,现在你被逮捕了!”
叶子的心脏突地一下停止了跳动。她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无法理解正发生在她身边的事情。
一个警察把她拉到一边,示意芭芭拉协助他们搜叶子的身。芭芭拉走过来,一双手不怀好意在她身上乱摸,叶子这才发现她的手指甲都被咬得秃秃的。突然,芭芭拉的手在叶子的腰间停了一下,与此同时,叶子感觉一个尖尖的硬物狠狠地刺向了她。
“啊!”她痛得叫起来。
“老实点!”警察回过头来,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