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直想把她培养成为个淑女,举手投足都有规范。她不乐意,就大呼小叫“臭屁屁——”这下可把母亲吓坏了,瞪圆眼睛,很严肃地教训她,“你要记住,淑女,是不能说‘屁’这个字的!”母亲话还没说完,却“卟”的一声放了个响屁。她们相视一愣,母亲抱住笑得前俯后仰的她,说:“不许笑,这只是个意外。”但母亲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已撑不住了,跑到一边哈哈大笑。
她庆幸有这样一个母亲。在成长的岁月里,母亲更像是她的姐姐,懂得她,理解她,支持她,她和母亲永远有说不完的话。许多同龄人与父母的关系却紧张得如同敌对双方,青春叛逆期几个月不和父母说话也是常有的事儿。她永远都记得,冬天的时候,升一盆火,火上烤着年糕,煨着香浓的茶。她和母亲围着火盆坐着,喝茶吃年糕聊天。炭火烤得她们的脸时而发红,时而发紫,时而发蓝。她们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谁也不知道她们在聊些什么,而她们自己却时常发出神秘的会心的笑声……
说到这里,叶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停顿一会儿,觉得一阵头晕眼花。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了,但她没有发觉,继续说下去:
母亲把最好的光阴给了我,当我身体好了,能像正常孩子一样上学,母亲却无法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上。她便四处打工。
特别是父亲去世后,母亲为了不让她受穷,和别的孩子一样,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有时甚至一连打几份工。她宁可自己累得吐血,却从不让我受半点委屈。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初中毕业考试,我生了病,结果没有考好,离重点高中录取分数线差五分。要上重点高中,必须交一万元赞助费。母亲为了让我能上梦寐以求的重点高中,竟然背着我去卖血筹钱。当我无意看到母亲的卖血单子,我真恨不得打自己几耳光……
她真的什么都记起来了。这一切,都像发生在昨天。她滔滔不绝地讲着,语速非常快,讲着讲着,竟情不自禁她讲起了中文。他被她迷住了,久久地凝望着她。他看见她的黑眼睛也在跳舞,她笑起来脸颊上还浮现出小酒窝。阳光已斜出了小广场,暮色已经很浓了,广场里除了他俩和在不远处跟小男孩一起玩的伊凡,就再也没有别人。
“呀,他们都走了?”叶子猛然发现,惊叫起来。她觉得脸颊发僵好像哪儿有些痛,一感觉到痛,嘴巴真的立即酸痛起来,而且干渴难耐。她的话讲得实在太长太多了。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居然还抓着他的手,脸一下子红了,连忙不好意思地松开。
安德烈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是幸运的,你有个好母亲!”
“伊凡也有个好父亲!”
他把目光投向伊凡,顿了一下,才说:“我一直想做个好父亲……”
伊凡在广场中央和小男孩做游戏,他快活地一次一次地把手中的小皮球抛向前方,小男孩欢跳乱跳地去把球捡回来。他俩都望着伊凡,好半天都没有再说话。
“天黑了,我们该回家吃饭了。”安德烈合上书,站起来,叫伊凡和小男孩回家。伊凡拉着叶子的手,径直往大楼里带,那一刻叶子感觉有点窘。他并没有请她吃晚饭呀!
“儿子,今天我给你和叶子做比利时红烩牛肉,好不好?”
一句话,他就解了她的窘迫。如果叶子眼睛转得够快,她还能捕捉到他热辣辣的目光。
“好耶,我还想吃叶子做的鸡蛋煎饼!”
8
沿着石板路往回走,已是深夜。街上非常安静,叶子听见自己的高跟鞋敲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觉得有些瘮人。
以前在法国电影里常看到时髦女郎穿高跟鞋一步三摇优雅地走在马路上,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简直就是一首乐曲。来巴黎后才知道,那真的只是电影里的镜头。在巴黎大街上很少有年轻女子穿高跟鞋,她们往往脚踏平跟鞋健步如飞。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女人穿高跟鞋,但这些女人常常令叶子目瞪口呆,因为她们往往是一些白发苍苍劲的老太太。大冬天,风呼呼地刮着,老太太们穿着短裙,套着大衣,露出一双仅着肉色丝袜的细腿,用一双高跟鞋颤颤巍巍支撑着,缓慢地在大街上走着。至于她们的步态是否优雅,叶子倒没注意,因为每次见到她们,脑子第一时间闪出的疑问就是——她们不冷吗?
巴黎的街道好像也不适合穿高跟鞋,街道往往是顺势而修,并不一律是平的,有的路还是用石板铺就的,更是高低不平。穿高跟鞋在这样的道路上行走,简直是自己找罪受。要不是为了参加华姐的婚礼,她从国内带来的这双高跟鞋也许还会束之高阁。
脚下的这条石板路,也许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她只得高一脚低一脚小心地走。即便这样,她还是被一块拱起的石板绊了一跤,要不是安德烈眼疾手快把她扶住,她一定会摔得很惨。唉,她又在他面前出丑了,都怪这双该死的高跟鞋!
她的脸烧得厉害,呼吸急促。他有力的怀抱,却又使她暗暗有再绊一脚的念头。然而,一路心跳如撞鹿,但脚底却稳稳当当。
“哦,已经到了。”他在门口站住,那双朦胧的褐色眼睛瞪得大大的,流露着微笑。
“那……”叶子迟疑着,不知说什么。
他突然上前一步,轻轻抱住她,在她左右面颊上轻轻地吻了吻。“晚安,叶子!”
他的唇触到她的脸上,是一种全新的感觉。叶子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的怦然心动。虽然他给她的吻,只是法国人一个最普通的礼节而已。
就在那一刻,她明白自己爱上了他!
“晚安,安德烈!”她说,心跳得更厉害了,几乎头也不回地跑进楼。
“哈哈,我都看见了——”冷不防,从大厅柱子后闪出一个人来。
叶子吓了一跳,“素素,Mélissa——”
“没想到吧!”素素哈哈笑着,亲热地挽住她,“真不够朋友,谈恋爱了也不告诉我,老实交代,那男人是谁?可惜那边灯太暗,我没看清他长啥样。不过,我相信你的眼光,一定帅呆了……”
“等等,等等!”叶子缓过神来,“我倒要问问你,这么晚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搬回来了,下午就来了,左等右等都不见你回来……”
叶子果然看见门口并排放着两只大行李箱。她吃了一大惊:“怎么,你跟Michel吵架了?”
“好了,你就快开门吧,我都在外面站了一下午又一晚上了,你就行行好,让我先进去喝口水,再审问成不?”
“好好,真拿你没办法。”
两人好不容易把大行李箱抬了进去。素素又大呼小叫饿了。叶子只得吞下满肚子疑惑去给她弄吃的。煮了一碗鸡蛋面,看样子素素真的饿了,吃得头也不抬。吃完了,把碗一推,抹了一把嘴,冲着叶子嘻嘻一笑,“我知道你等不及了,问吧?”
“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分手啦!”素素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叶子惊叫起来,“为什么?”
“说起来,好像没什么,但又好像很严重,原则问题……”
“你的原则就是太多,好了,别跟我扯什么原则,到底怎么回事?你快直说,真急死人啦!”
“姐,你别着急,我说还不成吗?”素素又嘻嘻一笑,好像分手的人不是她。“今天Michel交房租,那家伙回来后,居然拿着账单要跟我分摊。你说,这算怎么回事?”
叶子听了,“扑哧”地笑了。常在留学生网上看到姐妹们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好像这个问题真是中法异国恋者不可回避的问题。想想也是,如果找个中国男人,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在中国人的思维里,男人付账是天经地义。可在法国这个天经地义就行不通啰,在这个女权主义绝对盛行的国度,男人和女人都绝对独立,当然这个独立也包括彼此的钱财独立,夫妻恋人一个屋檐下住着,一张床上睡着,各付各的账单,再普通不过,无需大惊小怪。就连上个馆子下个酒吧,gar·on都要问一句一起付还是分开付呢。不过对于这一点,我们的姐妹虽心里不舒服,但大多数都是包容的,毕竟爱情至上,这是法国人的习惯,既然在法国生活,又爱上了法国男人那就得入乡随俗。再说了女人本来就能撑起半边天,还怕AA制?
“你不是小气之人,怎么这一回倒小气起来。”
“这不是小气不小气的问题,这是个原则问题。”
“呵呵,没想到早已全球化了的Mélissa,会认为这是个原则问题?”
“当然。”
“要知道,你现在在法国,这就是法国的国情,一个AA无处不在的国度,夫妻恋人之间AA制,很普遍呀……”
还没等叶子说完,素素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哈哈,不害羞,还AA呢,夫妻恋人间当然要AA……哈哈……”
“你这个死妮子,你笑什么呢?”叶子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AA啊AA,就是爱爱,就是faire l’amour!看来恋爱真的能使人变得不一样呢,叶子姐,你现在居然也能像法国佬一样把做爱挂在嘴边,哈哈……”
“跟你说正经的,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叶子羞红了脸。
“哈哈,我忍不住嘛。是的,我知道他们法国男人忒小气,女人忒大气,但不等于我就得全盘接受啊!其实我知道我俩都是穷学生,都不富裕,我挺愿意去和他一起分担我们的生活。分工合作嘛,比如平时,他付了电话费,我就会抢着去买菜买日用品。他付了这月房租,下月他不说我也会抢着去付的。他应该是了解我的,我怎么会占他的便宜?再说就算占了便宜作为男朋友又能怎样,能这么一五一十地算账么?能占一下他的便宜,那是看在他是男朋友的份上,哼,换作他人,有便宜本小姐还懒得占呢!在我看来,到了算账这份上,那就是暗示分手。我早就告诉过他,我是中国人,中国人有中国人的习惯,中国人就是喜欢一家人不分彼此,你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中国人就是喜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可以尊重他们法国人的习惯,但他也得尊重我们中国人的习惯,我们是平等,不能只要求我尊重你的习惯而无视我的习惯。他要算账,去找法国妞算去,我可没那精气神陪他浪费时间……”
虽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但一旦恋人夫妻间如此,总让人有点不是滋味。叶子刚来时也遇过一个法国男生,一连好几次都热情地请她吃晚饭。那男生是她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型的,盛情难却,也就答应了。晚上他来接她,出门上车他很礼貌地对她说:今晚去George V,AA制,你没忘带卡吧?Mon dieu,George V!那可是法国有名的奢华酒店,一顿饭最少是几百欧元。叶子当即说不去了,下了车。顿时,法国男生绅士风度全无,大骂她是骗子!说实话,当时叶子钱包里吃这一顿饭的钱是有的,可一想到一个月的伙食费一顿就没了,她还是觉得肉痛,选择丢面子。那是这辈子唯一一次被人骂做骗子,仅仅因为她出不起自己那份晚餐。
法国人是浪漫,但浪漫的那份银子要你自己出。享受,不享受,自个儿选择吧!
“我可不愿像丽莎,上次跟她和她法国男人一起喝咖啡,他俩还AA呢。她一个劲地对我抱怨,说她打工的钱都搭在交往这大半年的费用里了,两人准备订婚,买戒指也要互相买,她算是倒赔了。你还记得不,她当初她逢人就说,她的目标就是要嫁个有钱人,老公不仅要对她好,体贴温柔有责任感,还一定要养得起她!我真搞不懂,怎么找中国男人和法国男人的条件有这么大的区别?”
“你可真八婆,那是人家小两口的事,你操啥心。”
“我就是看不惯,这也叫男人吗,连请女朋友喝杯咖啡也各付各的,那叫什么请呀,真是有病,哪一点浪漫啊!要是Michel当初也是这样,我就不会爱上他!”
“那么,现在,你不爱他么?你就舍得你这份爱情?”
“不舍得就改造他。对付男人,我自有办法。我要让他成为一个既有法国男人的浪漫,又有中国男人责任感的真正绅士!我已经跟他说了,等他上班了,有薪水了,这薪水得由女主人,当然就是我啦,来保管,统筹安排。否则,咱们还是各走各的道。哈哈……”
“真有你的。”
“嘻嘻,在我这儿,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素素笑道,“我从来没有崇拜过我老爸,但他说的一句话,我却记得一辈子。他说,女儿,要记住你自己是谁,不要学别人的样!看,我就是不学别人的样,美其名曰:为了爱情,就要失去自我,包容对方的一切。我的天,要我那样,还不如杀了我来得痛快。”
“那倒也是,不过,我看呀,你这个样子别人也学不来!失了恋还跟没事人似的。我想,这会儿,你那帅哥Michel还不知道在哪儿哭鼻子呢!”
“管他呢。”素素毫不在乎地哼了一声。
“真的不管?”叶子看定她,笑问,“其实我看呀,你是早吃准了Michel那小子,知道他过不了三天,最多一个星期,又会开着他那辆老爷车来接你回去。不然的话,看你不哭!”
“好啦,我的好姐姐,你就别打趣我啦。我今天是想回来哭的,扑到你怀里,痛哭一场,好让你心疼心疼,去找Michel那家伙好好清算清算,为我报一仇。可是我哪里料到,我回来却看到我的修女姐姐居然在家门口和男人勾勾搭搭,我一好奇一高兴,把我要哭的事就一下子抛到九霄云外去……”
“坏妮子,看我不撕烂你嘴——”
“好了,好了,姐姐,我投降!”
素素扑倒在叶子的怀里,好不容易忍住笑,抬起头来看着叶子,眼睛滴溜溜地转,咧嘴又笑,一口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老实交代了吧,姐,你恋爱了——”
“哪有——”叶子脸红了。
“还说没有,没有的话,脸红什么。哼哼,你不愿意说也就罢了,我都看见了。呵呵,这下我放心,我姐总算不会进修道院了。”她说着,打了大大的哈欠,“我困了,先睡了,明天再审问你。”
夜是如此沉静,叶子躺在床上,全身沐浴着朦胧的月光,一味神往地回忆着安德烈的吻。
我恋爱了么?真的恋爱了?
是的,我爱上了他!而且,而且不是一厢情愿!
她颤栗了一下,仿佛再一次看见他射向她的热辣辣的眼光,那眼光早已说明了一切。蓦地,一股热流从脚底升起,她不由自主地缩起双腿,双臂紧紧地抱着膝盖,努力克制不让自己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