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在抗日战争期间写的《国画中的民族意识》中,曾赞颂一位宋元之际的读书人是“民族意识浓烈的人”。这个人的名字叫郑思肖,郭沫若没有说谎,郑思肖在宋末元初的确是一位具备了非常浓烈的民族意识的遗民。但直到明朝末年,他的这一民族意识才被人发见,因为他的着作《心史》才被人发现。他一直坚守着“大宋子民”的阵地,用灵魂写就了一段民族意识的心史。
井中奇书
明崇祯十一年(1638年)的冬天,苏州城缺水严重,在承天寺里,老和尚僧达正指派几个小和尚挖一口枯井,希望能挖出点水来烧饭。但从枯井中只打上来许多硬泥,不过,略让和尚们欣慰的是,随着枯泥上来的还有一个铁匣子。铁匣子四尺见方,盖口用桐油石灰泥封,很严实。老和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打开,打开一看,有点傻眼,里面又是一铁盒子。老和尚想了一想,就高兴起来,但凡是天书秘籍之类的东西都是大圈套小圈的,他以为打开第二个盒子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
可是没有。
第二个盒子打开后,里面躺着一本手抄的稿子,封面上写着“大宋铁函经”五个字,扉页上题有“大宋孤臣郑思肖再拜书”十字。老和尚不知道郑思肖是什么人,但看稿子的样式与文字,不像是什么天书秘籍,就找到了老方丈。老方丈的见识很高,只翻了几页,立即判定,这手稿是南宋末年爱国遗民,也是大画家郑思肖的作品。
当时,正值满清与明帝国撕杀之时,方丈认为,这样的作品很可能有激励人心的作用,赶紧把它献给了官府。
于是,这部书名《心史》和郑思肖的大名就此传开了。
郑思肖的确是南宋遗民,作为南宋遗民优良的那一支,他是非常合格的。我们知道,当南宋灭亡后,一些具有民族气节的士大夫们,或身陷元营、坚贞不屈而慷慨就义;或悲愤隐居、终身不仕而发愤着书立说,前者以文天祥为代表,后者则以郑思肖为楷模。文天祥式的遗民壮烈殉国、浩气长存;郑思肖式的遗民则以另一种斗争方式继续反抗元朝民族压迫政策。期间让人泪水横流的事太多太多,以至于让我们读到这些人的事迹时总有一种被人压迫胸口的感觉。郑思肖及其所着的《心史》一书就是这一具备了悲剧色彩的典型代表。
《心史》一稿,是郑思肖在南宋灭亡之后写下的一部诗文总集,也是这位才华横溢,且具备了犀利文笔的才子唯一流传下来的着作。《心史》共分上下两卷,由《咸淳集》、《大义集》、《中兴集》以及《杂文》四十篇组成,咸淳集》、《大义集》、《中兴集》系各体诗文,《杂文》四十篇则是他关于时局所闻所见的记载。该稿完成后,一直被郑思肖封缄于铁函之中,正是个原因,《心史》又称《铁函心史》。
南宋文人大都在写诗上有所造诣,郑思肖的诗名早被人所知。南宋未亡之前,他的诗中偶尔还有轻松之篇。自南宋灭亡后,他的诗文基调就成沉郁悲凉了。
所以在《心史》中的诗篇,大都以抗元卫国、坚持斗争为主要内容。比较着名的《德二年岁旦》一诗,就颇具慷慨悲歌之风:“有怀长不释,一语一酸辛。此地暂胡马,终身只宋民。读书成底事?报国是何人?耻见干戈里,荒城梅又春!”在这首感念时事的诗中,他先是痛心自己无力报国,接着是表达渴望有人能收复失地、坚持抗敌的伟大愿望。
据说,在该稿定稿时,郑思肖感于“心之所以为心者,万万乎生死祸福亦莫能及之”,而且“天地万化,悉自此心出,纵大于天地,亦莫能违乎此心”,所以题名为《心史》。
从这段话中我们就可以看出诗人“国可亡,然志终不可为之屈”的坚贞气节。
写完《心史》,郑思肖并非是写着自我意淫,他是想把自己做遗民的灵魂轨迹展现给世人。但当时,这种想法等于痴人说梦。元人对南宋遗民和他们文章诗歌的压迫,相当残酷。况且,郑思肖的字里行间都在骂着元人。这种稿子,一旦被元人发现,定要焚毁。他最终决定,将这一灵魂轨迹留给后人,让后人知道,身为南宋遗民在元朝的挣扎过程。
但是如何将稿件完整地保存、流传后世,是件很难的事。纸张不是秤砣,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几百年不烂。经过一番苦苦斟酌,他想出一个绝妙办法,用“外铁函”、“函内石灰”、“灰内锡匣”、“匣内生漆”、“书折成卷”加以牢固地保藏起来,外署“大宋铁函经”,内题“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封”。在一个深夜,他把这个铁函沉于苏州承天寺那个深井内。
就这样,《心史》才被老和尚打捞上来。和尚将稿子交给政府后,明朝的一些士大夫见其内容很符合当时的情况——满清(异族)正在与大明为敌——所以,就大量刊刻,希望大家都学习郑思肖的不屈精神与笑骂手段来对付满洲人。这样,《心史》才广泛流传开来,直到现在。
“不忠不孝”郑思肖
南宋灭亡的第39个年头,也就是元延佑五年(1318年),身患重病,已是77岁高龄的郑思肖躺在苏州觉报寺中,艰难地对守在床边的好友说道:“思肖死矣,烦为书一牌位,当云:大宋不忠不孝郑思肖”。说完,缓缓地闭上眼,与世长辞。
他的好友含泪将其掩埋,而关于朋友的临终嘱托,他却没有办。因为他和天下人都知道,郑思肖并非是不忠不孝,而是一个无论从中国传统的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一个尽忠尽孝之人。
郑思肖本名不得而知,是福州连江(今福建连江县)人,南宋理宗时的太学生。
他的父亲叫郑起(初名震),字叔起,号菊山,在南宋末年,因为看不惯官场上的污秽,所以不走仕途,一生都从事教师生涯。南宋淳佑四年(1244年),奸相史嵩的同党想让在野的史嵩回朝,郑起知道后,挺身而出反对。淳佑七年(1247年),当他知道另一奸臣郑清之将要再次出任丞相时,不禁痛哭流涕,竟跑去郑家门口,历数郑清之误国的罪行,大骂“端平败相,何堪再坏天下耶!”
郑清之被骂得先是一愣,接着就大怒,叫人将他连同他一家的男性全部投进监狱。郑思肖的母亲楼氏,辛勤操持家务,全力支持丈夫的正义行为。
郑思肖就是在这样一个父亲的熏陶下长大的,他自幼就跟随父亲读书,十四岁考中秀才,开始游学四方。后来又考取太学生,应博学宏词科。父亲对他的教育可谓身体力行,遇到危及国家之事,他父亲就挺身而出,在北元频频的攻击下,南宋江山渐渐不保,他的父亲就教育他,要有忠君爱国之心。
可惜的是,这位伟大的父亲在郑思肖二十二岁那年就一病不起。他的母亲虽然读书不多,但却知道老公的那一套教育方法是正确的。这位同样伟大的母亲经常说的两句话就是:要学你爸爸!(唯学父为法)、你不按照你爸爸说的做,你不如去死!(汝不行汝父之言,汝不如死!)
从现代家庭教育的角度来讲,他母亲的教育方法很有问题。但正是这种有问题的家教培养出了郑思肖后来矢志不移的爱国精神。
咸淳之际,南宋国势已危如累卵。咸淳三年(1267年)元军南下攻宋,咸淳九年(1273年)襄阳失守。南宋大军撤回南方。而此时,宋度宗和奸臣贾似道仍然听歌赏舞,花天酒地。郑思肖不顾违反新的禁令大胆上疏坚决主战。这一次上疏,朝廷虽然没有太难为他,可没有照他的话去做。可许多人都知道了他,对他的行为很是钦佩,都想要看他一样。
郑思肖眼见国家已无药可救,只能将悲愤情绪寄于文章中。在《逢陈宜之》诗中,他写道:“山静鬼行月,宵凉人梦秋。近闻边事急,吠亩得无忧?”写山中之静,秋夜之凉,静得只有鬼在月下行走,凉得可以酣然入睡,但又不能睡着。原因是“近闻边事急”,那么,老百姓能不忧愁吗?
百姓的忧愁正是元军的欢乐,元军攻下襄阳后,势如破竹,直取浙江。当时,郑思肖亲眼目睹元朝统治者的暴行与宋朝廷丧权辱国的情景,对此,他将这一腔悲愤流诸笔端,《重题多景楼》就写于这个时期。“无力可为用,登楼欲断魂。望西忧逆贼,指北说中原。运粮供淮饷,军行戍汉屯。何年遂所志,一统正乾坤。”到了“国破山河在”的时候,他的诗作就更悲愤深沉了,他说:“每一有作,倍怀哀痛,直若锋刃之加于心,苦语流出肺间。”《德佑二年岁旦二首》中正是这种思想的最深切流露:“力不胜于胆,逢人空泪垂。一心中国梦,万古《下泉》诗。日近望犹见,天高问岂知。朝朝向南拜,愿睹汉旌旗。”“有怀长不释,一语一酸辛。此地暂胡马,终身只宋民。读书成底事,报国是何人!耻见干戈里,荒城梅又春。”
《下泉》是《诗经×曹风》中的一篇,反映春秋时期曹国人民在国家混乱、生灵涂炭的情况下希望太平的思想。郑思肖借《下泉》诗,将自己的哀伤与千古兴衰治乱联系在一起。
他不但用笔写,而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的忠于国之心和对元军的愤恨。
祥兴二年(公元1279年)二月初六,宋军在崖山之战中全军覆没,大臣陆秀夫背负幼帝蹈海殉国,南宋宣告灭亡。
亡国噩耗传来,郑思肖痛不欲生,隐居苏州承天寺中,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重新给自己取名字:郑思肖。字忆翁,号所南。意思是思念赵宋,繁体的“赵”字是从“走”从“肖”,寓意是义不忘赵。字忆翁,表示他时时不忘宋朝。号所南,表示他心向南方,决不北面事异族。
每年岁末腊日,他总是一身素服去城外,望向南方大哭而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