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提灯四天后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了很微妙的一件事。
他觉得他是活生生被看醒的。
福丫头这几天没事就捧着药碗和药杵在这个温善的男人身旁呆着,然后“嘟嘟嘟”的杵着药,眼睛却是眨也不眨的看着这个男人,他第一次见过这这么温和的男人了!
就是戏文里那句如玉公子!
不像自家掌柜的似的,那简直就一地保土匪,偏生长得比较干净阳光有大家风范,在外人面前又比较喜欢装正经,实际上就是个大懒虫邋遢鬼,没病人的时候就吃了喝喝了睡的,一顶一的懒。
但你看看这位,衣衫整齐袖口干净,就算留了点指甲那也修整的漂漂亮亮比姑娘家的都好看!
整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仙气!
更别提苏提灯这一睁眼了,福丫头只觉眼前“唰”一下,天地所有的光彩都没了,她自己叫甚么?忘干净了!掌柜的是谁?不认识了!养父是谁?不记得了!
小晴刚打算过来叫偷懒的福丫头,就发觉,甚么也不能阻止她继续花痴了……
苏提灯头原本还有些昏沉,一醒来就瞧见眼前有这么一个富态的小姑娘,再一错眼又看到一个长得文文静静极其秀雅又含了几分愁容的小姑娘,脸色些微惨白,眼眶也有些发青,估计没睡好做噩梦了吧……摇了摇头晃掉自己这郎中习惯,看人就给相面,这才笑了,只是这个唇边的弧度还没来得及翘起来了,他就慌了,“喂,喂!!醒醒!她……绿奴!”
绿奴原本正在前院帮忙,毕竟不好意思在这混吃混喝吧,生平头一次听见先生那么失态的喊叫,毕竟沉大哥以前说过,你家先生小时候就是个仙儿,人稍微杂多一点的地方他都不愿去,有一次他和他在山上找蛊虫下来晚了,沉瑟准备跑回去,还能赶上饭点,毕竟他们在山上呆一天没来得及吃饭了。可苏提灯跑两步就停了,为甚么?害怕把头冠跑散了,衣服跑开了,於是就慢条斯理的一步步走了下去。
那时候他身子就已经很差了,沉瑟都害怕他晚上在这山上被冻死并且还没吃饭,他要是死了,羅迦定然能跟自己拼命的,於是无奈只好打算背他下去。
那时候他十八,苏提灯十岁。
可谁知道苏提灯那时候就像只炸毛的刺猬,洁癖到一定程度,更讨厌别人靠近他,因此浑身上下都是毒,沉瑟让他撤了也不撤,就只能眼睁睁看他走到天亮才下山,等下了山,就彻底晕过去了,他还不敢碰,又不敢擅自离开将他扔在这里,万一被蛇狼叼走了怎么办。最后还是羅迦发现不对赶来的,那时候沉瑟就得出来——苏提灯这货死倔死倔,让人讨厌的够儿够的!恨不得掐死这死小孩!
但从这宁肯不要命了,也要衣冠整齐温和有礼的伟大事迹就可以看出苏提灯是一个多要面子的人来。
於是绿奴正一边惊讶到底是甚么事让先生这么失态的时候,有一道暗影已经先他一步过去了。
薛黎陷将那个倒在苏提灯身上,还流了苏提灯一身口水的福丫头拉到一旁去猛掐人中,接着不等福丫头说出更失态的话来,就将她和小晴一起提溜到前院去了。
苏提灯就觉耳朵旁嗡嗡响过的又是那十万多只蛇虫鼠蚁爬过自身躯体的感觉,每一只触须扫过自己赤着的身体,每个或毛茸茸或干枯的爪子按过自己的胸膛,油滑淌着尸油的黏腻触感自身体的每一处毛孔钻出又钻进,那些散发着这样毒液的蛇一边慢吞吞的缠绕起自己的身子,一面伸出蛇信来试探彼此的死活。
那是每一次噩梦深处的记忆,多少次差点崩溃绝望呼喊出声,可他只是咬紧牙关神色平静的直视着前方,目光从他老师的身体穿透,投向更遥远的地方,那里遥指中原。
他会回去的,但肯定不是像来时那样惨淡绝望的回去。
他是他师傅的骄傲,唯一的,骄傲。
可现在这口身前的口水竟然他觉得比那次炼蛊还要难熬,简直……快要死过去了。
薛黎陷再回过头去后院看他的时候,就瞧见他扒着床边一个劲儿的向地上呕酸水,绿奴正一脸茫然的看着他家先生。
以前先生醒过来就好了,今次怎么还多了呕吐的症状?
苏提灯反过乏来压下心里这点恶心,刚打算脱掉衣服换件新的,就瞧见这床和被子好像都不是他的。
掀了被子像是看见甚么恶心的东西一样向前疾走了几步,恰巧赶上奔进来的薛黎陷,薛掌柜撑起这个脸色白的像是见鬼的人,不悦反问,“你自己也是个郎中现在甚么情况你更清楚,下地乱跑甚么?那么多血得养多少天才回来?”
“这哪里?”
“我房间啊。”
苏提灯拉下脸来,阴测测回头看绿奴,绿奴被这个眼神一吓,缩了下脖子,上一次先生这么看他,是因为他那天炒了一盘菜觉得挺好吃的,一时大意就直接拿自己的筷子去捡到了先生碗里,然后先生的脸色就非常不好看了,那饭也没再碰一下。
“欸,你冲个小孩发甚么脾……”
“承蒙薛掌柜这几日照顾,小生先不叨扰了。”
“你就这么回去?万一那群人……”
苏提灯扶了下桌子,侧过脸来又笑了,惯有的那副悲天悯人,“我回去定会重新布阵,其实不瞒你说……家妻要是看我不在,那日后的苦头……可有的我受了。”
“没事儿,我给她留了我药铺里伙计的衣服,她要是回来了……”
“薛黎陷,”苏提灯痛苦的低下头,轻声恳求道,“别再耽误时间了,我非常着急回去沐浴更衣。”
薛黎陷愣了愣,他觉着这货是吐血吐多了脑子不好使还是怎的,起来了不先问问自己的状况,再该吃甚么药,反而着急洗澡?
绿奴急匆匆把那个灯笼捧来了,苏提灯单手接过,拉开门就极其有气势的走了。
薛黎陷也懒得管了,一面从窗户直接往药庐那边跳,一面喊道,“回去记得吃药啊,还有三幅来不及煎了,你自己解决啊!”
绿奴一溜烟小跑的到前面把门帘掀了起来,苏提灯刚打算弯腰过去,就傻了眼。
济善堂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下百十号人乌泱泱的一大片。
倒抽了口凉气,苏提灯面无表情的退了回来,极力克制自己的声音道,“把薛黎陷叫……”
“你怎么又回来了?”薛掌柜此刻怀里抱了一大堆药草,那疯病虽没找着解法但暂时找着压制的法子了,这几天他忙着配药呢,因此真是片刻也不想跟他废话,这般进进出出来来回回的有完没完啊,你是滚还是留啊?
“你能用轻功把我带回去么?山脚下也行。”
薛黎陷白了他一眼,断定此人脑子有病,便小跑着钻去前面找香精弄药去了。
苏提灯瞳孔倏的一紧,手指无意识的慢慢收牢了握着灯笼的白玉灯柄,指甲印都能刻进掌心里了。
十年了,时隔十年,被忽视的那种感觉竟然又回来了……
竟然,竟然又被忽视了……
而跟他们距离了三个城镇的沉瑟算是遭了秧,刚喝完药准备入睡了就听见里厢突然传来的重物落地声,尔后是两把银色红柄的弯刀疾闪而出,直取面门。
沉瑟大惊,苏提灯出甚么事了?火气大成这样?
可是明知现在说也没用,隔那么老远呢,只好抱头鼠窜,尽量小心的别被那银色弯刀招呼上。
……
绿奴愣了愣,悄悄转到先生面前,不知是风吹的还是刚才被自己气的,他只瞧见先生眼眶红红的,不是想哭的那种红法,但总之就是让他有点心疼又有点害怕。
先生已经愣怔的站在这里近一炷香的时间了,动也不动的,跟被点了穴似的。
“先生?”绿奴小声唤了两句,又大着胆子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都没反应。
薛黎陷此刻也忙完了前面的事,刚打算再去看看那个被他吓死了的尸体,没想到一面撩门帘又走的太急,直接撞上了苏提灯。
苏提灯被他撞得一个猛子往下倒去,这也才回过神来,眼瞧着自己这么倒下去一定能压灭了那盏灯笼,可抬腿又来不及,只好努力的屈了下膝,双手撑地跪磕在地上,好在灯笼是护住了。
薛黎陷倒抽了一口凉气,他都听得见那两声清脆的“咔吧”声响了。
不是吧?!
苏提灯脸色也一变,可他变得跟薛黎陷变得却不是因为同一个原因。
还未等自己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薛黎陷单手绕过他腰把他扯到石桌上,接着便想伸手去摸他的腿骨。
苏提灯比他出手更快。
“小生自己来就好。”
薛黎陷挑了挑眉,但转念一想罪魁祸首是自己,说不定对方是怕自己这么大大咧咧继续粗心再弄出其他的事来,也只好满脸堆歉道,“刚才……不好意思,太急了,你看看有事没?”
苏提灯不由得郁闷了下,这人难道要在这看着?
肯定不行,他的左腿……
“薛掌柜不是很忙吗?小生自己这点东西还是懂的,你先忙你的吧。”
“哦……其实我对待伤患都是公平的,那个……外面实在太多了,刚才……”
“没事,”苏提灯咬了咬牙,刚才动气动大了此刻那血气又再次翻滚上来了,“你先忙吧。”
“哦。”薛黎陷侧头咳了声,转身走了。
只不过刚转身又转回来了,出手如电向他腹部击去。
人的正常反应都是要躲的,可苏提灯是个例外,他只是抿着唇神色平静的看着薛黎陷。
薛黎陷也没其他反应,中途转手向他腿那摸去,苏提灯终于忍不住弓腰去拨他的手,同时一口鲜血也吐了出来。
“如果我不这么做,你会憋到把这口血喝下去么?”
“我想是的。”
苏提灯闭了闭眼,这个人比沉瑟还难对付。
沉瑟几句话忽悠过去了,这个人却心里透彻的好似时时刻刻端着一碗清水,每个人都逃不过他的眼,於是苏提灯索性直接把心底想法说出来了。
反正我用别的法子来说你也是能看出破绽来,还不如大家你少一句我少一句各自开门见山省的浪费时间。
“你身上到底甚么病会老是引得你吐血?”
“陈、年、旧、疾。”
“腿真不用我看么?”
“敬、谢、不、敏。”
“那么……”
“我好自为之。”
薛黎陷挑了挑眉,这个人把自己要说的话都说全了,不该说的话给堵全了,於是也不自讨没趣,走远了。
苏提灯单手摸了摸右腿膝盖,觉得刚才响是响点了,但没碎。左腿就不用管了,不可能再坏了,於是伸手招了招绿奴,轻声道,“你去看看前面人走了没有。”
“没呢!我们家济善堂每天每时每刻人都这么多!不过今早上是来的太多了些!”帘子被掀开了,露出一张圆润的小脸来,苏提灯立马又开始坐不住了。
“不过今晚上应该来的更多,又多了好几个疯了的,自从头一个被我们掌柜的吓死了,其他的那些个家属也都不放心的跟来了。”
“甚么?叫薛黎陷吓死的?”苏提灯突然不可自抑的大笑起来,“那你们这济善堂还能开得下去?”
“怎么开不下去,那人肯定不是我吓死的,瞧我长得多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身侧传来浓厚的药味,薛黎陷捧着砂锅往前走,一面走还一面回头冲他笑了下,“苏善人,死了的,可都是会画画的人呢。”
顿了顿,生怕苏提灯没听清似的,补充道,“特别会画画,画的特好看的,男人。”
“多谢薛掌柜好意提醒,小生平日只喜字,不擅画,”也同样顿了顿,生怕薛黎陷不接受似的,补充道,“不过由此看来薛掌柜大可放心了,你应该是疯不了的。”
“那最好,如果我疯了,谁来惩治恶人呢。”
“放宽心,小生向来相信,这世上恶人自有恶人磨。”
薛黎陷捧着砂锅站在门帘处,和苏提灯各怀鬼胎相视一笑,尔后转过头去呲牙瞪眼,“福丫头,还不快把帘子帮爷掀开?”
“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