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提灯撑着墙壁一步步挪回了密室。
又想起刚才薛黎陷不知道向自己嘴里塞了个甚么药丸,总归是一点味道都没有,竟让他一时也捉摸不透起来。
猛的咳嗽了两声,苏提灯略一思索,就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严谨点总归是好的。
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来,苏提灯将灯笼托到自己脸前,“呼”的一声吹灭了。
不过眨眼的时间,又赶忙将灯笼再次点上来。
鲜血涌在喉头,强行咽着,不能让它喷出来,只好快速将灯笼重新放回原先脚边的位置,又扯过袖袍盖了一半,这才倒回地面,略微张了嘴,让那些鲜血从唇边缓慢的涌出。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他轻轻将左手拇指和中指对搓了一下,尔后慢慢的阖上了眼。
绿奴急匆匆将那袍子小心翼翼的抽开,又将灯笼仔仔细细捧了起来确认那一撮小火苗还在里头烧着,这才放心的将它放在了一边,回过头来,绿奴就吓傻了,先生怎么又吐血了!
上一次也是那群黑衣人过来围攻,不过当时夫人在家,夫人把那群人都杀了,先生一直在书房里没出来过,结果等他从刚才那些尸体里回过神来去找先生的时候,就见先生斜靠在椅子上,头半垂着,地上已经漫开了一滩血迹,都把那盏幽蓝色的灯笼给染了个透彻,他当时还吓得要死,害怕血把那灯笼给浇灭了,但是等他奔过去一看,就发现那撮火苗虽然很小很小,很微弱很微弱了,但还是倔强的燃着。
那也是他头一次看见夫人那么紧张,但夫人说话仍旧冷冰冰的,不带感情。
但那席话却让他很安心:“没事,他被人从后背拍了一掌,并不是要命的,大概只是警告,我带他回楼里疗伤,你把那些尸体处理下。”
他知道,夫人说处理是直接用化尸散将他们直接弄没了,於是就听话的跑开了,再然后,夫人和先生都不见了。
他知道那座小楼是只有先生能上去的,也无法上去找他,只好眼巴巴的呆在楼下等着哪一天先生出来。因为夫人真的很少出来,或者出来了他也发现不了,夫人武功很高的,尤其是轻功。
那一次,先生是半个月后才醒来的,这一次呢?
绿奴有些慌了,忙一只手从他脖子后面绕过去,将先生的头枕到自己腿上,以免他嘴里流出的血流进耳朵里去,一面找急忙慌的在先生胸前摸了起来,摸了半天这才摸出一个白瓷瓶子出来,倒了半天才发现空了,绿奴急的都快哭出来了,他不知道那药到底是干甚么的,先生很少教他医术,但是他有看见过先生有时候不舒服就会倒出几粒来吃。
正手足无措的空当,突然听到上面有人气沉丹田的大喊:“绿奴,在不在啊,你家先生还活着吗?”
薛掌柜!
看来是已经摆平了,绿奴急忙先将先生放下,提着那盏灯笼就往上跑去了,薛黎陷此刻正细细打量这个书房呢——密室入口在哪儿呢?
正疑惑着突然就发现脚底下这块地方有些不对,忙闪开了,绿奴探出一张哭花了的脸:“薛掌柜,把灯笼拿上去,千万别让它灭了!先生刚才吐血了!我一会带他上来!”
薛黎陷愣了愣,甚么玩儿啊这是?人都吐血了告诉我先把灯笼护好?
好在薛黎陷不是个莽撞的人,虽然他差点就想把灯笼扯窗户扔了,快跳下去看看苏提灯那个祸害死了没,可这么探头一看,他就只好拿内力护着灯笼抱在怀里等绿奴把他家先生背上来了。
以他的体格……大概下去了是会要卡在中间的。
等着薛黎陷把绿奴背上的苏提灯揪回地面时,不由得就皱了眉,这人身上血腥味大的是去血海里滚了一遭么?他那得吐了多少血?按理是吃了自己的那个药丸不该还会这样啊……
还未等问出口,薛掌柜就傻了眼。
他只见绿奴特别淡定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碧绿的小瓶子来,尔后将其往密室里一倾,那些血腥味瞬间就没了,同样,血迹也没了。
化尸散啊……
薛掌柜摸了摸下巴,便开始给苏提灯搭脉了。
绿奴习惯性的处理完这一切也稍微愣了下,忘记还有薛掌柜这么一个外人了,不过……反正先生都交代了,现在也不算外人了吧?
刚打算凑上前问问先生怎样了,绿奴这才发现薛掌柜那一身银灰暗衫有一半都被划的破破烂烂,但身上没有落下伤来,这才略微放下了心。
薛黎陷此时也满肚子疑惑,这货耍自己玩的吧?脉象平稳一切正常……屁!
忘了他一直在脉象上虚浮了层幻毒了,但又不能再向上次一样妄自探脉,薛黎陷趴到苏提灯胸口听了会……正常啊,起伏有序着,就是昏迷了而已。
“你家先生以前有这样么?”
“有过。”
“一般昏迷多久?”
“有时候三四天……有时候半个月多。”
“来杀你们的人到底是谁?听那语气还认识?”
“修罗门的人。”绿奴舔了下嘴唇,急忙拉回自己想问的问题上,“先生没有其他事吧?”
薛黎陷敛眉,思索了半天才道,“应该没有,等他醒来再说吧,不过……他这期间怎么喝水吃饭吃药?”
绿奴刚想答这期间喂了饭水和药也没用,八成是都会吐出来的,还会带出更多的血来,只是还没说出口,就见薛黎陷警惕的再度起身,左手微微张开了,绿奴眼睁睁瞅着一团白气一样的雾团在他左手飘荡着,难道又来了?
“老大,老大你在不在啊!”
震天响的声音好似是从半山腰传来的。
得,薛黎陷卸了掌法,拉开门去,“疯跑你来干嘛?”
他话音落了,才见一个瘦瘦高高穿着黑褐色衣服上面刺绣着“薛”字的药铺小伙钻进了门里,“老大,你还在这里乐不思蜀啦?山下的人都疯啦!”
“怎么,想我想的啊?”薛黎陷乐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遇见这群小东西他就开始贫嘴了。
疯跑半躬着腰喘了口气,这才叉着腰直起身来,“得了吧,你一臭大老爷们谁会想去啊,我是说,山下的人真疯了!”
薛黎陷一愣,“疯病的那种疯法?闹瘟疫了?”
“不是,疯的大多是些书生,总之,疯的特别可怕!然后那群还正常的,就被那群真正疯了的,也给吓疯了!”
“怎么不他娘的早点说?”
“那、那都是些读书有脸面的,有几个还是秀才呢,哪好意思出门说好端端拉扯那么大一小伙子疯了啊……这是近几天家里都抗不了关不住了,才、才……”
薛黎陷心思一动,差点一个小乘轻功就使出去下山了,又想起身后还有那么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硬生生顿下了,回过头来,果然绿奴红了一双眼,眼巴巴瞅着他,又回头瞅瞅病榻上的先生,然后抽噎起来了。
薛黎陷肯定不可能为了一个病患而放弃山下那么一大群人,可此时若是抛下他们走了,又不知那群人何时再回头,但若带他一块走吧……
“你夫人何时回来,有说过么?”
“没有,夫人一般生气了都是等气消了才回来。”
嚯,薛黎陷内心竖了个大拇指,这姑娘脾气可真不小。不过这样就好办了,反正一时半会回不来吧,“疯跑,把你衣服脱了撩这,然后你带着这个小朋友,我带着那个病人一起下去。”
疯跑愣了下,还是麻溜的把衣服脱了系在小楼的栏杆上,刚打算去揪起绿奴,就见他急匆匆把那盏幽蓝色的白玉柄灯笼捧出来了:“薛大哥,你戴着这个灯笼先下去吧,我害怕路上摔倒扑灭了,我背着先生就好。”
薛黎陷愣了愣,他那个意思是就算背着苏提灯摔倒了也不要紧,但灯笼灭了就不行?
但眼下绝对没有再给他闹清楚这到底是甚么破规矩的时间了,因此只是点了点头,“疯跑你去搭把手,我先下去。”
薛掌柜翻墙跃回后院自己的屋子里,把那个在怀里用内力护了一路害怕被风吹灭的灯笼搁床里头放了,这才又直接跃到了前院,将那四个明显处于疯魔状态的被店内伙计强行摁在地上的年轻人打量了一遭。
豆芽是他药堂里五个男孩子里最瘦小的一个,年纪却反而是最大的。
薛黎陷平日跟他们碎嘴,故意吵着要叫人家豆芽,於是便一直这么叫下来了,也不管人家反驳多少次,虽然豆芽平日很不满他这位“父亲”,青春叛逆期还常常反着干,但真遇见事可绝不是胆小怕事的,那个被他压在地上的年轻人显然要比他力气大很多,他额头上都冒汗了,还是死死擒着他,膝盖顶在他后腰上,牢牢止住他不让其乱动。
薛黎陷把他们挨个点穴了,刚想扒开在地上趴着的一个看看就见对方突然一抬头冲自己咬了过来。
甚么玩儿?他的手法还有不管用的时候?
四个小伙子又连带着刚赶来的疯跑齐齐扑上去了,神情超级同步统一:“老大,你行不行啊?”
这也不怪他们,虽说自家老大平日里是一副还算正经的正人君子模样,看现在那衣衫不整的……怎么看都像是……嗯……咳……
五个大小伙子瞬间红了脸,尔后继续统一低头。
济善堂门口也围了越来越多的人了,都看热闹似的往里看,薛黎陷面子上挂不住了,低声喝道,“干嘛都?给我留点面子不成?”
豆芽闻言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听老大这不急不忙的语气,难不成是已经知道点甚么了?
刚想开口问,就被猛的咬了一口手腕,原来是旁边那人歪过头来了,吃痛松手,那原本被他压制的年轻人也猛起身把他掀下去了,薛黎陷此时正盯着另外一个年轻人看呢,这个年轻人他记得,叫王庆,前些日子还请他喝酒去了,希望他能去看看他母亲,他家里穷,没有那么多药钱,但是知道薛掌柜人好。这件事,大概是……距离苏提灯请他上山的前一个周发生的。
薛黎陷这边正抓耳挠腮想具体时间呢,毕竟在山上待着就容易产生一种山中无日月世间已千年的错觉,就听身边传来的动静不对了。
豆芽原本想要爬起来跑的,结果一侧眼正好瞅见一个粉裙子的衣角了——那是小晴,店里唯一一个女孩子,福丫头不算,那是个女汉子!小晴胆子很小,平日说话都温声细语的,人长得也好看,特别楚楚动人,他们几个刚把那四个疯子从街道上抓回来的时候,小晴就躲到一边去了,这下子自己要是也往这边蹭,那岂不是更容易吓坏她嘛。
豆芽这边正想还能往哪跑呢,就见身前一个暗衫闪过来了,刚放下点心来,就被一声哭嚎给吓傻了——老大这是动粗了?!以后店还要不要开了啊,敢对病人动粗?!你好歹背地里来啊!
薛黎陷此刻也一脸诧异,因为那人看到他之后,突然哭了起来,很悲伤很悲伤的那种哭法,接着喷了他一脸一身的血,再然后,朝自己压过来了。
下意识撑住了他,薛黎陷反手搭脉,心就凉了半截——死了。
与此同时,身后也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哭声,那哭声把济善堂内一群年轻的小伙子都哭的心肝颤了。
福丫头原本在后院帮绿奴安置他家先生,没办法,见着活的啦!瞧瞧,连衣服穿得都是带字的!美翻啦!
此刻一听哭声才想起来外边正忙呢,便立马蹿出来像赶苍蝇一样把薛黎陷和尸体都赶远了,然后跨过躺在地上的豆芽,直接把藏在药柜旁边的小晴毫不费力的抱起来,然后放后屋去了,此刻小晴脸上也是那人喷出来的血迹,显然吓得都找不着北了。
薛黎陷脸色沉了一沉,对着那尸体汇了一股自身的内力,确认是被吓死的,而且苦胆都破了之后,神情更加不悦的对剩下四人道,“先把他们打晕。”
几人都一愣,第一次听见老大要求打晕病号这种事,但他们几个又不是单纯跟老大学医,武功老大也教的,於是二话不说一个手刀劈下去了。
“香精你和白术继续管药堂,别乱了秩序,其他的跟我到药庐去。”
薛掌柜拿过一块干净的白布来,先替那年轻人将血迹擦干净了,又扯过另外一块更新更大的来盖上了,沉声道,“通知人领回去吧,是我的过失。回来晚了,真对不起。”
“老大,跟你没关系,那人……”
“行了行了,别说了,其他人快把剩下的那几个都弄到药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