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再去找梨花,如果找到的又是冷冰冰的尸体,我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会做些什么,眼前的景象已足够让我恨得咬牙切齿。
突然,我感到一阵天摇地动。
我怀着滔天的恨意醒了过来,入眼的竟是常青担忧的脸,是他把我摇醒的。
也是凑巧,帐篷里今晚只有我们两人,小袁、大何回家探亲,齐寻、许文等人都回将军府了,他们不必跟随将军去苏州,自然不愿整日留在军营中。
他接触到我的眼神时明显地振了一下,皱着眉问:“怎么戾气这么重?做噩梦了?”
我发觉我的双手正紧握成全,腮帮子也酸疼酸疼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在梦里几乎咬碎了牙。此时我尚未从那种近乎真实的梦境中回神,能听见常青的声音,却张不开口,说不出话。
常青被我的样子吓到了,把手背放到我的额头上,也不嫌弃我一头的冷汗,紧张地追问:“要不要紧,要不要紧,说句话!”
我咬紧嘴唇,勉强摇了摇头。
我能反应让常青松了口气,他连忙给我递水。我稍微有点缓过劲了,问他:“我刚才怎么了?”
“你在床上拼命扑腾,好像想喊什么喊不出来。”常青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既有忧虑又有关心,“是噩梦?”
我点点头,回想起那个场景,仍然心有余悸。
以前我也做过别的噩梦,关于突厥小王子的那个梦应验了。而这一次,梦里出现的是我的家,死去的是我的亲人,这种恐惧比上一次更强烈,伴随着让我止不住颤抖的怨恨。
我绝不能让这个梦应验,可却无从落手。突厥名义上已经被打败了,甚至于他们可汗的降书刚刚抵达我朝天子手里,可汗还打算一两年内带着贡品前来拜访,意图与我朝公主缔结秦晋之好。
而我梦中之境分明暗示着我父母为突厥人所杀。
该怎么办。
心中的侥幸对我说,那个突厥小王子的梦和现实并不完全一样,噩梦也只应验过一个,也许这次也只是常年和突厥人拼个你死我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产生的普通噩梦呢?
常青见我的神情变了数遍,道:“你梦见什么了?”
我这才想起他还在我旁边,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连忙把梦中看到的东西都吐给他了,包括之前的突厥王子,包括一直梦见的火场,还有刚刚新出现的我的家乡。
常青总是守护在我身边,给我带来慰藉。
他果然没有因为我的话太像信口开河而取笑我,常青越听神色越凝重,最后几近肃然。
“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些梦的?”常青的声音似有一丝颤抖,我不知道有没有听错。
我想了想,太久远,我有些记不得了,含糊地回答他:“十三四岁吧。”
“那便是七年前了。”
“嗯。”
常青沉默了半晌。
我屏住呼吸,等他思考完。我直觉常青大约真的对此知道些什么,我没找错人。
许久,我才听他轻轻地说:“那些并非梦境或是预知,而是回忆,是过去发生的真实的事,并非将来。”
常青表情不像开玩笑,但他这么说是我是听不明白的。
如果那些事都发生过,那我就不是个活人了,我和我父母都死了,难道我活得这二十一年都是假的吗。若说是前世转生,那么我也不该是这个身份,不是说一旦转世,便会忘记前尘往事,与过去再无牵扯吗?
常青继续说道:“未来,不会再像你梦里那样,我会以命相赌。”
常青这话字字落地有声,带着让人安心的郑重。
“阿刃,你还记得我有话对你说?”他道。
我仍沉浸前面一番对话中,不知他此刻提这个是为什么,但还是点点头。
常青那双黑得见不到底的眼睛注视着我,我几乎要被他吸进去。
他一字一字说:“是我太急了,还是等你想起来再说吧。只是关于梦的事,你勿再与第三人提起,尤其是任枫将军,好吗?”
被他用那样专注严肃的眼神盯着,由不得我不点头。
见我答应,常青忽然俯身将坐着的我搂入怀中,我的脸被摁进他的肩膀里。他身上有一股皂角的味道,我们平时都用那个洗衣服,但我总觉得常青身上的格外不同。
我发觉脖颈处有些湿润。
常青为什么哭我是不知道的,或许是我那些话触动了一些什么不该被提起的事。他不想让我看见他哭,那我就装不晓得,反手抱住他的背。
他大概不明白我早就不止把他看作兄弟,最好不要对我再如此亲密了,否则我会情不自禁地往不可能的方向想得更多。但无论如何,我此时不想分离,不想告诉他这一点,我也想有个安慰。
差不多到集合的时间,我和常青带着行囊才匆匆赶到集合的大门。
将军骑在一头高大的棕色骏马上,一头乌黑的头发整齐地竖起,从头顶笔直垂到肩下,衬得他格外意气风发。
我和常青手下的兵各列了一队等我们,他们是要跟了去的。傅贤也在其中,他一见我就飞快地转开视线,闭紧嘴巴,想来是在担心他的舌头。
见我们赶到,将军便对着我们的方向微微一笑,美得惊心动魄。
幸亏跟随将军多年,我这点免疫力还是有的,镇定地上前作揖,为略有迟到而道歉。常青也和我是一个动作。
将军没有多怪。
我翻身上马,随队伍一同前行,心中暗暗担心梨花。我方才在队伍中间见到一顶不太起眼的小轿子,想来是邵参军事给梨花弄来的。抬轿的轿夫估计就是小兵,军营里小兵们的规矩就是不该问的不能问,一切听从长官命令,军令不能不从。
像我和常青这类敢擅自换令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大约是属于少数分子。
上回将军他们第一战都未曾露面,因为这事也未败露,着实是运气好。
我们的队伍靠近城门的时候,城门口早已停了好几顶轿子。公主这回出巡打得并非是张扬的样子,因此轿子并非特别豪华,但依旧能看出比寻常人家的坐轿精致不少,抬轿的轿夫则个个满脸肃杀,扫一眼似乎能把你的五脏六腑全都穿透,一看便绝非常人。
我一不小心和他们中的一个四目相对,顿时心头一惊。
莫非这些这都是皇宫中的侍卫,所谓的御林军?
若是,他们便属于左右备身府统管,与我们在十六卫军中是不同编制的,大为不同。我从未见过真货,今日一见,实在忍不住好奇。
将军在十五岁就击败了右备身府的项允将军,这可不知算不算我们与备身府军的仇怨。
除了轿夫和两个娘气的男人,其他围在轿子周围的都是女人,有年纪老的也有年纪小的。我周围那群兵看到那些年轻的宫女,真的两眼冒光,摩拳擦掌地恨不得扑过去。
不过,这些女人立即证明了她们不是轻易惹得起的。
队伍里不知哪个不要命的色胆包天,吹了个轻佻的口哨。
那位身宽体胖的老嬷嬷的肚量大概是不如她的身材,当下冲了过去,抓住那个小兵亲自甩了俩耳光。
这事发生的太突然,大家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我根本判断不出来吹口哨的在哪个位置,但老嬷嬷就是听得出来。那个小兵被她打懵了,带着两个清晰的手掌印呆呆地站着。
老嬷嬷站在一群身着铠甲高她一头的人中,依旧气势逼人,用一种我模仿不出来的指法指着那个年轻小兵的鼻子,一字一字道:“竟敢如此侮辱公主!罪当问斩!”
这位老嬷嬷不知是个什么身份,凶起来比李司马也弱不了多少。要知道李司马一旦发怒,是能吓退五六个突厥兵的。
那个小兵吓得给她跪下,双手一直颤。
我不确定这个兵有没有上过战场、面对过那群刀刃饮血的突厥人,但无论如何,男人总不该如此没骨气。男儿膝下有黄金,轻易与人下跪折的是父母的颜面和自己的尊严。
我一个女人尚且懂这些,忍不住皱皱眉头。
嬷嬷似乎也只是吓吓他,又掌他两下嘴,就退回轿边了。只是她又剜了将军一眼,不轻不重地道:“任将军对手下的人可要好生管教!当今圣上对将军的信任,可不是随将军轻易亵玩的。若是一不小心伤着了金枝玉叶,即使是看在将军父亲的面子上,只怕将军也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她的语气、眼神和动作,无一不让我后背冷飕飕的。
我抬头去瞥将军,将军从头到尾都没露出什么不耐,反而保持着和煦的微笑。
我一时对将军的涵养由衷地敬佩起来。
其他的士兵们,望向公主队伍的眼神,顿时收敛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