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兰正自惆怅,暗叹造化弄人,灵歌却似有感应一般,蹙眉呻吟着睁开了眼睛。
“主子醒了?觉得怎样?”一边问着话,一边又忙伸手去探她的额头,虽仍有些热,但已不似昨日那般滚烫。
“我……唔……。”
灵歌下意识地想说没事,可话刚出口,却又骤觉头疼欲裂,似有千斤重一般,而且连全身的关节似乎都开始疯狂叫嚣,痛得让人恨不得将骨头剜下来。
“主子!怎么了?这……。”
见灵歌又痛苦地皱了脸,云兰登时慌了,忙冲车外喊道,“王爷,快停车!快让太医进来瞧瞧,主子有些不对劲!”
云兰话音未落,岳沨已如一阵风般出现在车内,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怎么回事?”
扫了云兰一眼,又忙看向灵歌,却发现她正抱着身子颤抖着蜷缩成一团,痛苦得连呻吟声都是破碎的。
“这……。”岳沨一时也惊住了,片刻呆滞之后,便忙回身嘶吼着随行的太医,太医原已走到车外,被这一吼,吓得差点连车都上不去了。
喊过太医,岳沨回身下意识地欲伸手去抱灵歌,却被云兰先一步拦了下来,“王爷,伺候主子这种事,奴婢来就可以了。”说话间,目光已瞟向车外站着的四个嬷嬷。
岳沨霎时醒悟,只得怏怏地收回手,太医上了车,四个嬷嬷在车外一致恭请岳沨下车,嘴上说是怕影响太医诊治,但众人心里都清楚,她们怕的是人言可畏。
其实,岳沨方才焦急冲上马车的样子,已让众人惊疑万分了。
岳沨依言下了车,却看也没看四个嬷嬷一眼,径直走去上了马。
云兰透过车帘边隙望着他僵硬的背影,即使隔着数十步之遥,却仍能清楚地感受到他从心底散发的那种无奈的怨愤。
他怕是弄明白了自己的心,也想到了这身份上的为难吧?云兰垂下眸,看着太医将一枚枚银针扎进灵歌各处穴道,心下顿觉世事是既无常又奇妙,就像身子的疼痛可以用银针缓解,而心却不能,又或许,他的心现下也已如针刺一般难受了吧?
灵歌的痛楚似乎渐渐缓了下来,四肢也慢慢舒展开来,太医擦了擦汗,长吐了一口气,“甚少有人会因高热这般痛苦,小主只怕早先已有寒湿所致的痹症,好在症状较轻,若不遇天气湿冷或体温骤变,不会发作。”又看向云兰,“你切记,日后万不可让小主居于湿冷之处,秋冬或阴雨季节,常熬些祛寒汤粥与小主服用,待会儿我开个方子,若是疼痛发作时,可暂作缓解之用。”
云兰谨记之下忙道谢,又亲自扶了太医下车,四个嬷嬷上前问询,弄清原委,又依序上车伺候,车内一挤,反倒弄得云兰没了用武之地。
四个嬷嬷皆是宫中老人,又是太后亲信,自然得罪不得,云兰无奈,只得坐在了车外,好在天朗气清,阳光又暖,倒也不遭罪,只是放心不下灵歌,忐忑的心较折磨人。
太医很是八面玲珑,不必吩咐已跑去与岳沨细细禀明病情,云兰注视着二人,却终是不见岳沨回头,更是不知他现下的神情。
太医回了自己的马车,岳沨挥手示意继续前行,一举一动皆是一个王爷该有的威仪,似乎方才他展现出的一切关心,只是别人的错觉。
云兰抿了抿唇,心下虽觉得有些不舒服,却又不由松了口气。
察觉身子在有规律地颠簸震动,灵歌睁开眼,却对上了一张面生的脸。
“小主醒了?可还觉得难受?”
那面生的妇人笑了笑,模样很是和蔼亲切。灵歌略转了目光,这才发现,身边除了她之外,还有三个年龄相仿的嬷嬷,皆是宫婢的服饰。
“云兰呢?”
被陌生人围着,灵歌开始觉得不自在,喉咙传来痒痛,又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那妇人愣了一下,仍笑得亲和,“小主先别急着说话。云兰守了您一天,如今在外头歇息呢,奴婢几个是太后派来伺候小主的,奴婢姓曹,以后小主若有吩咐,叫奴婢就成!”
太后派来的?为何?
“真是辛苦几位嬷嬷了。”不管怎样,客气有礼总是好的。
果然,四个嬷嬷都笑了,曹嬷嬷忙道,“都听说元主子是个文静守礼的贴心人儿,这一见,果是如此,这还病着呢,就先客气上了!小主放宽心,奴婢不管在哪,都是奴婢,伺候主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小主只管吩咐便成!”
吩咐?谁敢?灵歌暗自笑了笑,撑起身想坐起来,谁知身子绵软无力,根本就不听使唤,靠近的两个嬷嬷见状,忙伸手扶了一把,看似没用力,竟也让她稳稳地靠上了软垫。
果然是太后宫里的人,身手了得。灵歌垂眸一笑,“多谢两位嬷嬷。”这番开口,方才发觉声音是那般暗哑的。
“小主这般客气,可真是折煞奴婢们了!”
四人都笑得亲和有礼,但看在灵歌眼里,却总像是没有感情的木偶。
不想没话找话,灵歌只轻浅一笑,缓缓垂下眸,不再言语。反正她现在是病人,即使话说到一半睡着了也有情可原。
车厢内异常的静默,反倒是四个嬷嬷耐不住了。
四人明显以曹嬷嬷为首,自然又是她率先笑道,“这次太后特赐小主回家养病,可是百年不遇的奇事,奴婢们都说,小主乃有福之人,想必日后定会飞黄腾达!”
回家养病?!灵歌蓦地瞪大了眼睛,她……这是要回家?忙抬手掀开窗帘,车外荒野空旷,果然不见仪仗的队伍与大队车马。
“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去行宫吗?怎么是回家养病?是病情不好吗?她到底得了什么病?脑中一团乱,一时竟抽不出个头绪。
“小主别慌!”曹嬷嬷忙按住她的手,安抚道,“是太医说您暂时不易远行,而这四周都是荒野,太后又不能把您一个人放在那孤零零的庄园里,正巧下一站就是淮城,太后才特赐您回乡养病,等病好了,再去行宫,这可是喜事,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喜事……。”
灵歌低喃,心下却一点也没觉得轻松。
“可不是喜事?”另一个嬷嬷笑了,“太后还派了英亲王随行呢!虽说到了家,王爷宣了旨便会回去,但能劳得英亲王大驾,这也是百年难遇的造化呀!”
英亲王?岳沨也在?这是灵歌完全没想到的。再一次掀开车帘,远远望见他骑马走在前面,不知怎地,心竟慢慢安了下来。
一个是他,一个是太子,让人见了总会觉得安心,似乎这两人天生就有这种魔力,能抚平人的焦躁。为何同是老岳家的人,皇帝就没有这种能耐呢?
“小主认识英亲王?”
曹嬷嬷隐含探寻的问话,霎时让灵歌一惊。
灵歌定了定神,不慌不忙地放下车帘,淡淡一笑,“在咱们东岳国,有谁不认得英亲王?只是没想到我一个小小的美人,能得王爷亲自相送,实在有些不敢置信。”
曹嬷嬷未察觉出异样,也只笑笑,说了些“不过是太后的旨意”之类的废话,便也没了下文。灵歌暗暗松了口气,越发觉得这几个嬷嬷不简单。
马车行了近一日,到达淮城时,天已完全黑了。
城门口依旧灯火通明,身为知府的灵忠南早已率了城中大小官员在此恭迎,当然,多半是为了拜见岳沨。
听着车外响彻云霄的“王爷千岁”“元美人吉祥”,灵歌忍不住讥讽,轻勾了嘴角。诚然,当有一天不受重视的你终于站在了别人头顶上,看着那些曾傲视或蔑视你的人匍匐在你脚下,那一刻,心里纵然是痛快无比。但之后呢?总会是无尽的怅然,因为你可能为了这一天,失去了更多东西。
岳沨宣了旨,众人高呼万岁。马车继续前行,缓缓进了城。灵歌掀开窗帘,夜色中,街景仍是那般熟悉,熟悉的房屋,熟悉的店铺,只是没见到一个熟悉的人。
该是宵禁了吧?毕竟岳沨也是一个不次于皇帝的大人物,容不得半点闪失。
马车在知府府外停了下来,府内家眷早已跪了一地,灵歌一眼便瞧见了母亲的身影,她似乎又瘦了,不过穿戴却比以前好了许多。
车帘被人掀开,灵歌总算看见了云兰的身影,眨了眨眼逼退浮起的泪雾,由两个嬷嬷搀扶着下了车,还未站定,便又听了满满一耳朵的吉祥话。
“都起来吧!都是自家人,别这么多礼了!”
纵使不想端着,却也得端着,这就是她站在高处后,失去的东西。
待众人谢过起身,父亲便忙上前揖礼,恭敬客气,“府内已收拾妥当,请小主入内歇息。”
灵歌看过去,虽极不习惯,却也无可奈何。她的品级虽与父亲相同,但她是皇帝的嫔妃,已算是皇家人,身份上自是较他尊贵,作揖是必须的。
岳沨似是看出她的不自在,笑了笑,上前道,“虽说是回了家,可惜这偌大的知府府,也只有你一个人住,亲人们照例住在别庄,无宣召不得入内,说起来也与皇宫没什么区别。”言下之意,也是让她别想那么多,毕竟亲情短暂。
灵歌自是听出来了,感激一笑,这才伸手抚上父亲的胳膊,又看向站在人群中的娘亲苏氏,笑道,“爹与娘送我进去吧!”
灵忠南一怔,又忙俯下身连连称是,苏氏也急忙上前,感动之情溢于言表。四个嬷嬷见状,明知有违宫规,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装作没瞧见,惹来岳沨会心一笑。
入府安顿好一切,父母便依礼退了下去,灵歌业已疲惫不堪,是以晚膳备好,也全无胃口去吃。
岳沨见状,也不去逼她,只吩咐厨房将米粥一直放在炉子上温着,若有需要,不可延误。四个嬷嬷忙夸赞岳沨细心,太后有福,岳沨自是不会让她们失望,一番“心灵手巧,貌美如花”的褒奖,也让四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乐得脸都红了。
灵歌躺在床上瞧着,不由也显出了笑颜,云兰上前掖被子,竟发现她是带着笑意睡去的。
由于夜已深,不便赶路,岳沨索性也在府内住了下来。
府内有一百名随行的禁卫军看守,府外又有官府的官兵把守,安全自是不成问题,岳沨放下心,却仍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心中总是莫名的兴奋,尤其是一想到,她就睡在隔壁。
好近的距离。却又好远。
心忽地沉了下去,禁不住溢出一声长叹。从小到大,他仗着身份特殊,也算见了各式各样的女人,貌美如花的,温柔贤惠的,心机深沉的,秀外慧中的,阴险毒辣的,可从没有一个让他有再看第二眼的欲望。
偏巧她是个例外。第一次见,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却能让他念念不忘。
平心而论,她不算美丽,身处后宫,不必看也知道。她也不算贤惠,从眼神就能看出来。她也不善良,从言谈举止中就能体会到。至于她是不是博学多才,他不清楚,不过目前看来,她唯一的优点,就是聪明。
可讽刺的是,才学和聪明,又恰恰是大多男子最不希望自己的妻子拥有的。如此看来,这样一个女子,若不是进了宫,岂不是嫁不出去了?
难道,他就是被她这种嫁不出去的独特气质所吸引?
明知道只是想着玩笑,岳沨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是叹气又是苦笑,奇怪的表现终是引起了侍从的注意,“王爷,有事吗?”
岳沨隔着帐幔瞥了一眼帐外的黑影,淡淡飘了一句“没事”,想了想,又坐起身,掀开帐幔招过那人,“你今年多大了?”
侍从呆了一下,才道,“奴才十九了。”
岳沨点了点头,微叹,“早该是娶妻的年龄了。”
侍从梗住,“王爷,奴才是太监!”
岳沨瞅了他一眼,“不是太监你敢在宫里混?”
侍从低头无语。
须臾,岳沨又道,“你可曾想过,若是你没进宫,想娶一个什么样的媳妇?”
侍从一听,登时有些不好意思,“不瞒王爷,奴才进宫八年了,没有一天不想的……。”所以他才受不了折磨,离开了敬事房。
岳沨无语,半晌才从“皇宫险恶”的念头中缓过神,挥了挥手,道,“算了,你就说,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不会每个人都与他一样吧?
“奴才长得丑,家里又穷,估计那长得俊的姑娘,不会看上咱,若是真有造化,奴才就想找个心眼儿好一点的,贤惠一点的,能持家过日子,能生养的就行了。”话说完,才又反应过来,“王爷问这个做什么?”
岳沨看了他一眼,又一次仰躺在床上,“没什么事,只是想证明我比较怪而已。”
“呃?”
黎明时分,天边忽然滚过一声闷雷,骤雨即至。
瓢泼般的大雨铺天盖地,四周皆是白茫一片,不过眨眼的功夫,地上的水已没过脚踝,汇集成了数条泥水溪流。
两个值夜的嬷嬷凑在窗前,先知般地谈论着前些日子的好天气,言语间似乎早已知那不是什么好兆头。灵歌在雷声响起时便已惊醒,见云兰不在屋内,索性也装睡,懒理二人,只是外表唬得了人,内心却骗不过自己。
大雨一下,她就想起了岳沨。
若不是昨日耽搁了行程,傍晚便可到达淮城,那时他按旨折回去寻大队人马,是来得及的,可偏巧就因她错过了,如今应是早上起程,现下却又突降大雨,似乎是上天有意要阻拦一般。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何碰上她,他就不顺呢?
念头刚起,关节却又开始隐隐作痛,灵歌皱了眉,忍不住狠狠地抠住双膝的骨头,指甲陷进肉里带来一阵刺痛,却轻易盖过了关节的怪痛,心下不由觉得爽快。
她该是有自虐倾向吧?无声笑了笑,轻舒一口气,没想却惊动了窗边的二人。
“小主可是醒了?”
脚步声渐近,二人映入灵歌眼帘时,看见的已是灵歌温柔的笑脸。
“瞧小主的气色,可是较昨儿个强多了!”
“可不!我瞅着精神头儿也好了些,看来这回了家,就是不一样!”
二人一唱一和,倒也颇应了灵歌在宫中一直水土不服的传言。
灵歌笑了笑,正待开口,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两个嬷嬷见状,一个忙上前拍抚,另一个忙去倒水,递过了水,又急忙忙去寻太医。
咳嗽稍缓,正欲就杯喝水,却陡觉嘴边的茶杯一僵,灵歌诧异,没想一抬头,映入眼帘之人竟是岳沨,而嬷嬷似被点了穴道,软软地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