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暮一愣,坐直了身子强笑,“瞧我,总是容易忘记你也姓左。”
左家茵也怔住了,懊恼自己突然而起的嫉妒心,正不知如何收场,恰逢此时登机时间到了,她暗地松口气,站起来走到排队的人群中,迟暮也紧随其后。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站在前头的家茵突然说:“对了,有件事儿忘了告诉你,下个月丁薇要到左氏实习了。”
“哦?”迟暮一愣,“是你的功劳吧?进左氏一直都是丁薇的目标,她一定很感激你。”
只听得前头家茵苦笑一声,“感激什么,只是实习罢了,希望她以后能对我少点偏见就好,以后要真想进左氏还得靠真本事,不过我相信她能力还是有的。”
迟暮笑,“多心了,她对你能有什么大的偏见?无非是天下美女所见略同罢了。”
“什么?”家茵扭头表示不明白。
迟暮附耳嘀咕笑,“同一个男人。”
家茵红了脸,银牙一咬,用力掐了她一下,迟暮怪叫着张牙舞爪地回掐了一下,排队的人群中立即有人发出不满的声音,两人吐舌相视一笑,赶紧都站直了。
上机后不久,空姐将机舱的窗户全关上,故意造成了一个夜晚的场景,从金陵到英国,要十多个小时呢!
吃完飞机餐后很多人开始打瞌睡,家茵也闭目养神,很快就发出轻轻的鼾声,迟暮跟空姐要了条毛毯悄悄给她裹上,望着家茵那张婴儿般的睡脸,她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刚才过去的一幕幕又开始反刍,许多人事匆匆一闪而过并没有太深的记忆,相反是一直并没交流的林安琪那精致高贵的形象顽固地蹦进她的脑海中,甚至比左家勋的形象还要更清晰深刻,怎么也挥之不去……
再回来已是四年后,那时,她,和他,该有孩子了吧?
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沉。
这趟从英国往中国的飞机上客人颇多,金发白肤的空中小姐不住地用悦耳的英语说明登机注意事项。
一个年轻的女孩脚步轻盈地迈入机舱,手拿登机牌含笑四顾着寻找自己的座位,机上的男士们陡然神情一振,倦态随之一扫而空。
女孩一头长发很随意地泼泻在背部和胸前,明明是黑色的,却比那空姐的金发更给人以一种熠熠生辉的流金意味,身上藏蓝色的风衣只用一根带子松松地束着,却恰到好处地现出了她的细腰,肌肤雪白莹润自不必说,最令人惊艳的是她的眉眼轮廓,笔笔中锋婉转柔媚,宛如王羲之的字,有种慑人心魄的美。
机上有近一半是中国人,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议论这是国内哪位新晋的女明星,不过话音刚落就立即有人表示反对,女孩媚则媚矣,却有种出尘的味道,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自然而然的浓郁书卷气,不可能是女明星,于是,经过反复斟酌,大家得出的最后结论是:定是国内或者香港哪位世家的大家闺秀。
夏迟暮终于在机舱后身一位正埋头看杂志的女士旁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不禁放松地发出嘘的一声,坐下后微微喘息。
她知道周围有人在议论她,心中想的却是临行前导师对自己说的话:summer,要是在中国过得不快乐,就回剑桥来,这里永远欢迎你。
可能吗?
这几年她在剑桥过得并不安逸,她对自己充满了厚望又对未来有着太多的恐惧和不恰定性,她学的是商业管理学,周围的同学大都是世家子弟,人家学成后要回去继承祖业的,她呢?她不确定自己以后要干什么,能干什么,只是拼了命的学习,剑桥有每周和导师讨论作业的传统,她执行得相当认真,导师都感动了,同学中少有她这样勤勉的,何况她还不缺聪慧。
剑桥有近一半的学生出自富裕精英家庭,作为商学院的贾奇尤甚,她并非那种自闭的人,很多场合她都有意识地去结识新的朋友,从他们的对话中尽量汲取世界各地的商业信息并认真做记录,总觉得将来或许会派上用场,事实上她对管理学并没多大兴趣,然而没兴趣并不代表不能做好。
家茵的堂哥左家瑞经常笑她将来一定会是商界女强人,她只是笑,并不解释。
她以绝佳的成绩顺利拿到了剑桥管理学硕士文凭。穿上黑色长袍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成了剑桥历史中的一份子,分享着牛顿和霍金的荣光。真的很想继续留在剑桥,读书,或者其它。然而她知道,故土在召唤自己,姑姑,家茵,乃至周臻中……更有魂牵梦绕的逸园,四年了,它还好吗?有没有再次易主?
家茵已在一个月前归国,周臻中也从哈佛顺利毕业,据说左氏已经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他还在考虑中,说是等她回来再决定,丁薇则早已在左氏名下的服饰公司干得风生水起的……看样子大家都很亲睐左氏,难道,除了左氏,金陵就没有别的去处吗?如果她回去,是不是也要进左氏呢?以后拿着左氏的薪水报着左氏的恩情,一辈子就这么没完没了……不,她不愿意。
想了四年,她都没想好自己将来的去处,然而拿到文凭的当晚,她就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给南京大学去了一份求职函。
前天,她收到了肯定的回复:南京大学欢迎她去学院经济系做讲师。
就是这个回复让她定下了尽快归国的决心。
正闭目沉思中,突然听到身边那位女士愤愤将手中杂志一合,“这帮没节操的狗仔!这世上除了左家勋就没别的男人了?!”
左家勋?这个名字立即在迟暮的心里激起老高的浪花,她急促地扭头看了女人一眼,巧了,和女人正好碰了个面对面。
四目相对间,两人都微微有些一怔。
女人有张棱角分明的方脸,大眼睛,眼神凌厉,薄唇,青白色的肌肤,有些毛躁开叉的中长发披散在肩上,总之,这女人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表明了她是个不好相处的人,迟暮友好地冲她笑笑,收回眼神,脑中则开始高速搜索:看着真有些眼熟,到底是哪位呢?
正思索间,女人主动开口了,眼神显然还没从迟暮脸上离开,“看你有些眼熟,范冰冰?不可能的,轮廓明明要比她小一两个号,周迅的灵气你有,却没有她的干瘪,带点刘亦菲的仙气,却没有她的人妖感觉……”迟暮有些哭笑不得,至于吗,自说自话中带着明显的八卦娱乐口吻,更兼尖酸刻薄……慢着,她想起来了,知道这趟飞行不会寂寞了,于是侧身重新看向女人,“您是叶微凉小姐吧?”
女人的眼里顿时掠过一种惊喜和骄傲,“你知道我?”
迟暮点头,“以前曾经读过您的专栏。”
以前她也就读过叶微凉写的两篇关于左家勋的文章,并不算拥趸,但当时读得颇为认真,乃至把专栏上叶微凉的头像也记在了心里,那些年,凡是跟他有关的女人,她总是记得很清楚。
“以前?你是说以前?”叶微凉的口吻有些尖刻,话一出口自己也意识到了,马上开始自嘲,更有种莫名的悲凉,“是啊,最近我确实是写得少了。”
女作家真正是世上最为敏感的生物,迟暮忙解释道:“这几年我一直在英国读书,很少读到国内的文章。”
“哦?”叶微凉看了她一眼,笑笑,低声道:“不好意思,最近两年我一直在走下坡路,有些情绪不稳,别人稍微一句话我就能浮想联翩。”
能这么快速地认清自己的人,总是可爱的,迟暮突然对她起了莫名的好感,“职业习惯罢了,不用介意,我了解的。”
“很多人都觉得我脾气古怪不好相处,就连从前的一些读者,也找到了新的安慰,”叶微凉伸手轻轻覆盖上迟暮的,“难得你能这样想我。”
迟暮明白了她的悲哀所在,就跟过气演员一样,一个快被读者遗忘的作家……难免是落寞的。她有些替她难过,忍不住轻声道:“大多数人在您这个年纪,还没有成名呢,或者根本一辈子就不可能成名,譬如我。”
“小可爱样儿,你还真会安慰人,”叶微凉目光直直地望着迟暮的脸,有些放肆,甚至还有些贪婪,那种大咧咧自来熟的个性暴露无遗,“你要成名做什么?我宁愿拿我过去乃至将来的名气来换你这张脸,我担保就算左家勋见了这张脸也会动心。”
迟暮心里一颤,原以为自己在剑桥修炼这么多年已经百毒不侵,没想到光是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心底就开始暗潮涌动,自己都觉得意外,不禁怔怔地望着叶微凉。
“你不知道这个人?”叶微凉将手中的杂志翻开,“看看介绍,当然了,忽略掉关于我的一段,竟说我因为被左家勋拒绝在酒吧买醉,我叶微凉有那么贱吗?气死!”
迟暮接过杂志,劈面就是一张左家勋的个人侧面照,鼻梁如刀砍斧削般笔直挺立,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旁边黑大的标题更有些触目惊心:商界巨子钻石王老五左家勋疑似好事将近。她从上到下快速扫了几眼,多处发现了林安琪的大名。至于叶微凉的名字,实属一笔带过。
这算什么?分明是四年前的旧闻。
这些年他们俩依旧踏足不前吗?
她笑笑将杂志还给叶微凉。
叶微凉一瞬不瞬地看向她,“怎么?对这个人你不准备发表点意见?”
“我不了解,对于不了解的人不好说。”迟暮无声打了一个哈欠,有些抱歉地冲叶微凉一笑,“好累啊,我先休息了。”
说着她也不管叶微凉惊诧的眼神,开始闭目养神。
从前为着替哥哥打抱不平,家茵曾对叶微凉有过评价:这女人周遭的无论什么都可以拿进文章中写,谁要是惹她不高兴了,那更了不得,她大小姐在专栏里含沙射影加上两笔,管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祸从口出,她不能不防着点,总不能一回国就惹事,是不是?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
叶微凉不出声地望着迟暮。长长的眼睫毛扇子般的盖下来,瓷白莹润的脸,简直像自己小时候哭着闹着向妈妈要的洋娃娃……有时候女人也爱美丽的女人的,她抬头无声示意空姐取来一块毛毯,小心地给迟暮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