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爷爷,我爷爷已经去世好几年了。”我回答。
“咋了?又说你爷爷呢啊?前几天我还梦见你爷爷了,他在梦里还问你好不好,找没找对象啥的,这死老头子,一辈子为别人活,死了还惦记着家里的事呢。”奶奶说起爷爷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束很特别的光亮。
我安静地端详着相框里的爷爷,不由得回想起我模糊的童年时光。这么多年过去了,前营镇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长大后,童年一去不返,连当时玩的地方都被拆迁得面目全非,过去的那些价值观也完全被颠覆了,一切都在随波逐流,可谁也不知道到底该流向哪里。
林晓更后来躺在炕上睡着了,她的脸被炕烙得泛起了红晕。奶奶坐在炕沿上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鼻子、眼睛和长长的睫毛。
奶奶笑里带泪,用苍老的手一遍遍地抚弄着她的头发念道:“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头发真黑啊!”
晚饭的时候,林晓更醒了。奶奶把饭菜做好端上桌子,都是我小时候爱吃的,大米干饭、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酸菜白肉、小葱拌豆腐、蒜苗炒肉丝……
奶奶见林晓更不怎么爱动筷子,连忙问:“姑娘,是不是菜不合你胃口啊?”
“不是不是,奶奶您做的菜最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奶奶给你夹肉。”
“奶奶,您别给她夹了,她不敢吃太多,吃多了该胖了。”我插了一句。
“我给她夹又没给你夹,姑娘,咱不听他的,多吃点多点吃。”
“奶奶,奶奶,我自己来就行了,您别忙活了。”
林晓更傻乎乎的,也不怎么会拒绝,奶奶给她盛一碗她就吃一碗。
“你们这些小年轻啊,一天天总瞎得瑟,你看你大冬天的也不穿条棉裤,就穿一条秋裤你说管用么?咋那么臭美呢,那能美哪儿去啊?”奶奶摸着我的大腿说。
“哎呀,奶奶,您别管了,天气又不冷,哪用得着什么棉裤啊?”我解释着。
“反正啊,现在奶奶说啥你也听不进去,以后等你们自己有孩子了,你们就知道了。”
我和林晓更只在奶奶家住了一晚,奶奶的炕虽然不大,但我俩睡得都很香。隔天傍晚,我们走的时候,奶奶将一大堆咸鸡蛋和灌肠装在了我的书包里,还有东北的粘豆包和冻秋梨,她说这些是自己亲手做的,比外面卖的那些都好吃。
奶奶还非要送我们去火车站,我说不用了,火车站远,以后我们有空就回来看您,等毕业挣钱了就给您买好吃的。
在门口,奶奶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以后没事放假了就来奶奶这儿啊,奶奶身体也不如以前了,说不准哪天真就去了。”
“奶奶,您别老说不吉利的话啊,您身板硬朗着呢,肯定能活到一百岁。”
奶奶听了我的话慈祥地笑了,她一直站在门口看林晓更的背影,一直看,一直看,看了很久。
回去的火车晚点了,我们到沈阳时天已经黑了,在出站口查票的时候,林晓更突然停住了。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惊讶地看着我说:“彭锦,刚才我发现我包里多了一个盒子。”林晓更从包里把盒子拿出来,我把盒盖打开,里面居然是一个精细的银手镯。
“这不是奶奶祖传下来的镯子吗?”我大吃一惊。
“是吗?肯定是昨晚上咱俩睡着的时候奶奶偷偷塞进去的。”林晓更说。
我将手镯从盒子里取出来,将它戴在了林晓更的手腕上。
3
林晓更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婚,前几年又复了婚。林晓更和我说,从小她就在一个特别宽松的家庭里长大,她说小时候她父母都喜欢跳舞,经常在家里开舞会。自从她懂事开始家里就高朋满座,很热闹的样子。
“彭锦,我和你说一件事。小时候有一次我妈妈到外地出差,我看见爸爸带了一个打扮十分妖艳的阿姨到我家。他们一直聊天到深夜,到半夜的时候我醒来去厕所,就听到隔壁房间有女人的声音,我偷着趴在门缝看,两个精光的身子就像拧麻花一样在扭动。那时候我也就五六岁,根本什么都不懂,后来我特别害怕,就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第二天,那个阿姨走的时候我还在门口和她说再见,那天爸爸其实发现了我,他不许我把阿姨来家的事跟妈妈说,还说等我长大后就明白了。我点了点头,背起书包就去上学了。你知道吗?其实我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张诗诺。是我父母离婚后改姓妈妈的姓之后起的名字。后来复了婚就又改了回来,然后张诗诺这个名字就彻底地消失了。”
林晓更一直带着严肃的表情叙述着她父母的故事,好像在讲一段很遥远很模糊的记忆。她说她一直到现在都很喜欢张诗诺这个名字,但她也很愿意让这个名字彻底消失。
我一共见过林晓更的家长两次。
第一次是在她父亲的大学同学的生日宴会上,吃饭的主要目的是谈林晓更工作的事。去之前,我还特意到理发店把头发剪短了。
饭桌上,林晓更的父母对我的第一印象还算可以,因为事先我们俩做了充分的准备。林晓更说她妈妈喜欢在媒体工作的男生,所以我撒了个谎说我在沈阳电视台做实习编导。她妈妈听了特别高兴,一个劲地给我夹菜,还在众人面前说我如何如何有前途,说电视台是什么什么的重要喉舌,说以后一定得想办法往上爬,现在是有钱不如有权。我观察到,其实林晓更的侧脸和她妈妈很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林晓更的老爸是一家贸易公司的老板,长得很年轻,眼神深邃,说话语速很快,头发油亮油亮地向后面背着,左手腕上的手表在灯光下一闪一闪。
她爸爸点上一支烟,然后平静地对我说:“其实我让林晓更把你叫来也没别的意思,作为家长嘛,就是想和你简单地见个面,认识一下。”
我微笑着点头,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回应好。
因为是老同学请客,她爸爸并没有刁难我什么,只是试探性地问了我一些工作方面的问题,我回答得含糊简单,没出差错。
她爸爸慢条斯理地说道:“一个男孩子啊,最重要的有两点,第一是诚恳,第二是实干。有了这两点,肯定错不了。”
听了她爸爸的话,我使劲地点着头,林晓更在旁边呵呵地笑。
吃饭的过程中,我尽量小心谨慎,咽东西的时候也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响,以前吃菜尤其是吃热菜时,我总习惯先用嘴吹吹热气再吃,林晓更说这样不行,他爸最讨厌这个了,为此我特意写了个小纸条放在兜里,时不时就拿出来看一眼。
饭桌上,我心里确实特紧张,腿一直抖个不停,她父母无论说起什么话题,我都点头微笑。这个时候她的父母就是主考官,我必须在他们面前表现得老练而稳重,展示自己所能展示的,掩饰自己所能掩饰的,只有给他们都哄高兴了,我和林晓更才有机会更进一步。
吃完饭已是深夜,林晓更坐他爸爸的车子离开了,一家三口开心地消失在了夜色里。我一个人往家走,路上想了很多很多,我感受到了自己和林晓更之间巨大的家庭差距,但我相信这都只是暂时的,既然是暂时的,那就能逃避一时是一时吧。现实是用来做什么的?现实不就是用来逃避的吗?
第二次见林晓更的父母,是在中街的一家海鲜城,她说她爸爸想请我吃饭,随便聊聊。见面当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西装。虽然我预感此去凶多吉少,但还是鼓起勇气来了个偏向虎山行。可是,当我在包间里把整整一瓶红酒洒在桌布上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失败了。
我直瞪瞪地望着她的父母,林晓更一个劲儿地在旁边帮我擦衣服,她爸爸对着我露出了一脸尴尬的表情,那表情硬邦邦的,天寒地冻。我沉默地坐在座位上,整个人都麻木了,林晓更死死地抓着我的衣角,提醒我要控制下情绪。可此时此刻,我真的有一种被什么憋住的感觉,就像嘴里被强行塞进了一团毛巾。
4
肉松对我说,他在广州的朋友那里拿了一些打口CD,有很多的尖儿货,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摆地摊。他说卖好了一天能挣二百多元,我被他说得有点蠢蠢欲动。
那段时间,我正好在学校无事可做,我在长长的几个星期之内感到无比消沉,至于为何消沉,我想和我自卑以及找不到人生方向有关。我发觉在书本上学到的那些说教理论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了,在社会复杂的人际关系面前,它显得异常的徒劳无用,而它的真实性也值得去怀疑。除了玩乐队似乎没什么能吸引我的了,但如果卖CD能让生活充实起来也不错,至少比在教室里天天睡觉强。
每个周末的下午,我和肉松会准时出现在美院附近的人行天桥上。每到下课时间,很多学生就一堆一堆地围过来,他们一般都戴个大耳机,目光在装CD的纸箱里来回游移,他们也没什么钱,和我一样就是想在有限的CD残渣中寻找那一点惊喜,并因此而精神亢奋,夸夸其谈。
就在这条街上,我认识了一个山东小伙子。他每天站在我旁边卖着他的糖葫芦,手里还攥着本厚厚的武侠小说,没人买糖葫芦的时候我们俩就凑在一块吹牛,我还曾用一张打口CD换了他五串糖葫芦吃。他说他和女朋友的小房子就在这条街的尽头,他每天收完摊还要到另一家饭店去打工。
我问他:“你为啥不在老家生活,跑到沈阳来啊?”
他憨厚地笑了一下:“其实我来这儿也没什么大的理想,就是想混口饭吃。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在这里上大学,然后把天下所有的武侠小说都看完。”
我想我明白,毕竟在中国,对于一个来自农村或小城镇的年轻人来说,到大城市读一所大学,依旧是改变自身命运为数不多的途径之一。可是上大学究竟能改变什么呢?我不知道。
卖打口CD的日子,我和肉松并肩作战,在城管们的严密监视下一次一次紧张地周旋和迂回。说句实话,我们还是赚了点小钱的,但是大冬天的在街上摆地摊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我常常冻得直咳嗽,骨头还嘎巴嘎巴响。
林晓更偶尔会来看我,给我带好吃的,还有护膝和暖宝宝。每次见面,我们都要亲吻对方,一亲就是个把钟头,从不管周围有没有人。很多时候,路上的人总是在看我们,笑我们矫情,但我爱死这光天化日的矫情了,我他妈才不管呢!
有一天傍晚,我和肉松的生意很好,在连续宰了几个不懂行的学生后,我们准备收摊走人。这时候一辆奔驰跑车突然停在了摊位前面,车窗缓缓打开,一个中年大叔向外探出头来,他手里拿着一支烟,眼睛被烟雾熏得睁不太开。我仔细地辨认了一下,吓了一跳,车里的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林晓更的老爸。
我靠!大事不好啦!我见势不妙,嗖地一下蹿到了肉松身后。肉松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他象征性地点点头,十分客气地问道:“这位老板,您要CD吗?爵士、摇滚、古典、流行应有尽有,随便挑随便选!买五送一!”
林晓更的老爸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他摆了摆手,关上了车窗。
“这人看着也不像是来买CD的啊,不过他的车倒是挺不错的。”肉松嘟囔了一句。
我在原地胆战心惊地站了很久,汗毛都竖起来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林晓更的老爸可能用眼睛扫到我了,我很担心我在电视台实习编导的谎言会败露,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太惨了。
令人沮丧的是,只过了一天坏消息便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