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同书时任安徽巡抚,驻定远城。翁同书被参的一大罪名,是处理苗沛霖问题失当。苗沛霖是安徽凤台人,乱世中在家乡办团练,投机于清政府、捻军、太平天国三方之间,翁同书处理苗失当,丢城失地,谎报军情,这都影响到曾国藩湘军在皖的军事行动。曾火冒三丈,遂要参翁撒气。
但要参倒翁同书,谈何容易?其父翁心存,江苏常熟人,历任工部尚书、户部尚书,授体仁阁大学士,是同治帝的老师,地位显赫。三个儿子除长子翁同书任安徽巡抚外,次子翁同爵当时任盐运使,三子翁同龢(1830-1904)当时中状元入仕。翁家父子兄弟在皇帝面前“圣眷”正隆,加上翁家门生子弟遍及朝野,因此只有措辞得体,才能说服皇帝下旨严惩翁同书。曾国藩要几位幕僚各起草一份备选。结果,时年三十九岁的李鸿章所拟的折子脱颖而出。
其实,李鸿章与翁同书的父亲翁心存还是有一定渊源的。1847年,二十五岁的李鸿章考中进士。当时李鸿章的房师叫孙锵鸣,他这一房只考中了李鸿章和沈葆桢两个人。孙锵鸣心中有些不悦。孙锵鸣的老师便是翁心存。孙锵鸣领着两个人去见翁心存,翁心存看了李鸿章,惊呼:“此人功业在我辈之上!”又看沈葆桢,也赞道:“当为名臣!”
谁知道两个人的缘分开始得很美好,却因为一片折子,结束得很悲惨。
李鸿章这篇数百字的折片,从文字表述、说理方法、逻辑水平到实际效果,都可圈可点。
“再,前任安徽巡抚翁同书,咸丰八年七月间,梁园之挫,退守定远。维时接任未久,尚可推诿。乃驻定一载,至九年六月,定远城陷,文武官绅殉难甚众。该督抚独弃城远遁,逃往寿州。势穷力绌,复依苗沛霖为声援,屡疏保荐,养痈遗患,绅民愤恨,遂有孙家泰与苗练仇杀之事。逮苗逆围寿,则杀徐立壮、孙家泰、蒙时中以媚苗,而并未解围。寿城既破,则合博崇武、庆瑞、尹善廷以通苗,而借此脱身。苗沛霖攻陷池,杀戮甚惨,蚕食日广,翁同书不能殉节,反具疏力保苗逆之非叛、团练之有罪。始则奏称苗练入城,并未杀害平民,继则奏称寿州被害及妇女殉节者不可胜计,请饬彭玉麟查明旌恤,已属自相矛盾。至其上年正月奏称苗沛霖之必应诛剿一折三片,脍炙人口。有‘身为封疆大吏,当为朝廷存体制,兼为万古留纲常。今日不为忠言,毕生所学何事’等语,又云‘誓为国家守此疆域,保此残黎’,俨然刚正不屈,字挟风霜。逮九月寿州城破,翁同书具奏一折二片,则力表苗沛霖之忠义。视正月一疏,不特大相矛盾,亦且判若天渊。颠倒是非,荧惑圣听,败坏纲纪,莫此为甚!若翁同书自谓已卸抚篆,不应守城,则当早自引去,不当处嫌疑之地;为一城之主,又不当多杀团练,以张叛苗之威。若翁同书既奉谕旨,责令守城,则当与民效死,不当濡忍不决;又不当受挟制而草奏,独宛转而偷生。事定之后,翁同书寄臣三函,全无引咎之词,廉耻丧尽,恬不为怪。军兴以来,督抚失守逃遁者皆获重谴,翁同书于定远、寿州两次失守,又酿成苗逆之祸,岂宜逍遥法外?应请旨即将翁同书革职拿问,敕下王大臣九卿会同刑部议罪,以肃军纪而昭炯戒。臣职分所在,例应纠参,不敢因翁同书之门第鼎盛瞻顾迁就。是否有当,伏乞皇上圣鉴训示。谨附片具奏。”
这个折片结尾最为经典:“臣职分所在,例应纠参,不敢因翁同书之门第鼎盛瞻顾迁就。”这样一语破的,不但皇帝无法徇私,朝中大臣也不好袒护了。
“翁案”的结果,是翁同书被判死缓(斩监候),下了大狱。次年(1863)被减罪流放伊犁。翁同书获罪当年,翁心存又急又气,结果一病不起、撒手西去了。而翁同龢跟李鸿章做了一辈子的对头,自然也跟这个折子有关了。
凭借这篇奏折,李鸿章开启了自己的成功之路。曾国藩曾因此赞赏道:“少荃天资于公牍最近。所拟奏咨函批,皆大过人处。”
虽然李鸿章厌恶那些以奏折作为武器,动不动就参奏的“言官”,但他在文字方面的功夫,以及他利用奏折取得的成就,在同时代的人中,却无出其右者。
文字表达能力,不管是古时候的官场,还是现代的官场职场,都是不可或缺的能力。文字是工具,用来表达和辩驳的工具,利用得当,可攻可守,可进取,也可免祸。李鸿章过人的文字表达能力,让他在以后的政治生涯中,以奏折为工具,与政敌反复攻守,为他在政治上的成功增加了一个利器。
6.做大事者必须有大格局
曾国藩曾经带着李鸿章,去宿松见同为中兴之杰的胡林翼,曾国藩和胡林翼因为战略布局的观点不同,争论了起来。
李鸿章听得烦躁,冲口而出:“这还不简单,如此这般……”
听完对整个战略布局的分析,曾国藩沉默,胡林翼震惊。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李鸿章不论是为官还是办洋务,总有超出一般人的大格局。这让他能够十分准确地把控形势。
李鸿章的这种宏观思维贯穿在其办洋务过程中。和曾国藩一样,李鸿章的洋务活动也是从军事开始的,但他在中国军事近代化方面的贡献,要远远超过曾国藩,也超过了他同时代的其他洋务大臣。这既与他不拘成法的办事风格有关,更与他统筹全局、高屋建瓴的眼界有直接关系。
在太平天国的战争中,李鸿章认识到了洋枪洋炮的威力,开始通过其兄购买洋枪洋炮来武装淮军。
随后,李鸿章开始跟有军工经验的英、法军事人员接触,在实践中,李鸿章洋务自强的思想也在不断深化。不久,他进一步认识到,长期依靠购买西方军火,只能增加对外国的依赖性,要想自立自强,就必须学习外国的生产技术,创办和发展自己的军工企业,实现自主生产。从此,他开始与有经验的外国军事人员接触,学习有关知识。经过不断地了解,逐渐坚定了生产西式武器的决心。
此后,李鸿章开办了一系列以“自强”、“民富”为目的的工厂。
在晚清的官场上,要做成一件事,不仅要对事本身进行全局性的精确安排,另外,还要在整个官场中精确布局,否则,不仅事情会做不好,自身也会受到事情的牵连而被打倒。
李鸿章知道,要办稍大一些的工厂企业必须得到总理衙门的同意和支持,但清朝一向视西方的先进技术为“奇技淫巧”。“学习外国利器”的阻力,除了列强之外,还有来自国内的顽固守旧势力。蒙昧无知的官僚士大夫们盘踞各个要害部门,处处掣肘。这些顽固派闭目塞听,不知道世界形势的变化,不承认中国的衰弱,他们攻击李鸿章等洋务派“舍己从人,变乱成法”,“用夷变夏”。
李鸿章深知只有取得朝中重量级人物的支持,才能让这些士大夫闭嘴。李鸿章把目光投射到奕、陈廷经身上。
奕支持慈禧垂帘听政,慈禧则授权奕主持中枢。但当时两个当权者“在谨慎地互相监督着”。慈禧觉得自己脚跟已经站稳,对政务也“渐皆了然”,因而决意借机打击奕,以便集权于一身。1865年4月,诏责奕妄自尊大,目无君上,诸多挟制,取巧妄陈,革去一切差使,不准干预公事。由于外国公使干预和朝廷戚旧进谏,慈禧被迫让步,命奕仍在内廷行走,掌管军机处和总理衙门,但他的“议政王”的称号却被永远地剥夺了。失势的奕自然非常需要帮助。李鸿章对待奕,暗中贬之为“庸鄙无远识”,明里却对其无比恭敬和支持,这就让他们两个结成了联盟。
李鸿章曾多次致函总理衙门,陈说办厂造船的必要。李鸿章提出的建厂造船的建议,得到总理衙门的赞同。
只有总理衙门的支持,力量还有点单薄,于是李鸿章寄希望于陈廷经。陈廷经系道光二十四年(1844)进士,时任巡视南城掌四川道监察御史,以通洋务、敢直言而名重京师。1864年10月,李鸿章致书陈廷经,从敌国外患和中外军力对比立论,阐明中国“及早自强,变易兵制,讲求军实”的紧迫性及其具体内涵;抨击顽固派抱残守缺,昧于大势。李鸿章这番颇带感情的议论,果真打动了陈廷经。1865年1月,陈廷经奏陈变兵制、筹海防,在广东等海边城市设局制造外洋船炮以“靖内患,御外侮”。清廷根据陈廷经的请求,让曾国藩、李鸿章会同商酌。时机到来了,李鸿章自然不会放过。
李鸿章在给朝廷的奏折中,首先陈述了办厂理念和就地购厂的理由,然后就提到陈廷经的奏折,“虽语焉不详,未得要领,而大致与总理衙门暨臣所筹议不谋而合。曾国藩平时亦持此论,自应遵旨商酌办理”。
本来,朝廷的意思是让李鸿章和曾国藩等对陈廷经的奏折商讨,但李鸿章借坡下驴,他现在筹办江南制造总局就顺势成为“遵旨商酌办理”、呼应陈奏的结果。
很显然,李鸿章在力劝陈廷经上奏的时候,已经预想到了结局,而陈廷经的奏折,是李鸿章早已布下的棋子,而这枚棋子,让本来应该商讨的问题,一下子变成了既成事实。这不得不佩服李鸿章布局的巧妙。紧接着李鸿章就简述购买此厂的具体情况,并强调“此项外国铁厂机器,觅购甚难,机会尤不可失”,言外之意是希望朝廷尽快批准。
李鸿章得到朝廷的允许,很快创办了沪、宁两个机器制造局,1865年5月,清廷再命李鸿章派员赴津开局铸造炮弹,以资应用,以崇厚为主持。崇厚是满洲镶黄旗人,时任三口通商大臣。清廷此举,企图建立由满洲贵族直接控制的军火工厂,打破汉族官僚对新式军工企业的垄断。但1870年就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李鸿章,竟然坐享其成,把津局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
梁启超曾经这样评价李鸿章:“现在整个朝廷二品以上的大员,五十岁以上的大官,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李鸿章。”
李鸿章几乎是用尽所有的气力撬动着庞大笨重的朝廷在向前滑行。李鸿章既要全力抵抗着西方列强带来的洋枪洋炮,还得时刻防范身后腐朽阵营中的明枪暗箭。在这样一种形势之下,李鸿章只有及早安排,提前防范,才能避免在政敌的攻击中倒下。
也只有提早安排,见缝插针,巧妙布局,才能在时机来临的时候,变不利为有利,最终促成有利的局面。
如果没有精确的布局以及超强的权术智慧,李鸿章或许早就在内外夹击中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