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29
安娜坐进马车时,她的情绪比她离开家时更坏。在先前的痛苦上如今又增添了受侮辱和被唾弃的痛苦,这是她同基蒂见面时再明显不过的感觉到的。
“请问上哪儿去?回家吗?”彼得问道。
“是的,回家去。”她说,现在她已经不再考虑上什么地方去了。
“他们怎么就像看一个可怕的,不可理解的和稀奇的东西一样看着我呢?他那样热烈地对另一个人讲些什么呢?”她望着两个行人这样想。“难道你能够对别人讲述你自己的感受吗?我原想对多莉讲的,好在我没有对她讲。她看到我的不幸会高兴的!但她会掩饰起来,不露声色。她会为我受到惩罚而高兴,因为我得到了她羡慕得到却与她无缘的心满意足。还有基蒂,她更是幸灾乐祸了。我把她看透了!她知道,我对他丈夫特别有吸引力。因此她忌妒我,憎恨我。还看不起我。在她看来,我是一个没有道德情操的女人。如果我竟然会是一个没有道德情操的女人,那么我就会把她丈夫弄到手,让他爱上我……如果我愿意这样做的话。而我的确愿意。瞧,这个人洋洋自得,”安娜看到迎面驶来的车上坐着的那个肥胖的、红润的先生,这样想。这位先生误认她是熟人并掀起磨得发光的帽子露出光秃秃的头向她致意,后来确信自己认错人啦。“他以为他认得我。可是他和世界上其他人一样,他并不认识我。连我自己也不认识自己。
正如法国人所说,我认识我的胃口。瞧,他们很想吃这种肮脏的冰激凌。他们就知道吃。”她望着那两个叫卖冰激凌的小贩跟前站住的两个男孩子,这样想。那个小贩从头上放下圆桶,并用毛巾的一端擦擦汗湿的脸。“我们都爱吃甘甜美味的东西。没有糖果,就吃肮脏的冰激凌。基蒂也是这样:得不到弗龙斯基,就要列文。于是她嫉妒我。于是她憎恨我。我们所有人都相互憎恨。我憎恨基蒂。基蒂憎恨我。这是千真万确的。理发师秋季金,我总是请秋季金给我梳头(原文为法文。)……等他来了,我要告诉他。”她想着并微微一笑。但是立刻想起,现在已经无人同她谈笑了。“而且也没有什么欢笑可言了。一切都令人感到厌恶。在敲晚祷的钟,那个商人多么规规矩矩地画着十字啊!—…仿佛担心什么东西会遗落似的。要这些教堂干什么,要这钟声和这种谎言干什么?只是为了掩饰我们都相互憎恨,如同这些相互恶毒辱骂的车夫一样。亚什温说:他想把我赢得连一件衬衫都不剩,可我同样也想把他赢得一件衬衫都不留。这就是真理!”
她完全沉湎于这种胡思乱想中,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她的车停在了她的家门前。当她看见走出门来迎接她的守门人,她才想起她曾派人去发电报和去送信的事。
“有回信吗?”她问道。
“我马上去看看。”守门人回答说,于是望了望收发台,取来一封薄薄的方形的电报,递给她。“十点钟以前我赶不回来。弗龙斯基。”她读道。
“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回来?”
“还没有回来。”守门人回答说。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知道我该怎么办了,”她说,于是觉得她的心头升起了一团无名的怒火和要报复的欲望,她往楼上跑去。“我亲自去找他。在永远离他而去之前,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我还从来没有像憎恨他一样憎恨过任何人!”她想。看见挂衣架上挂着他的帽子,她由于厌恶而浑身战栗。她并没有想到,他的这封电报只是对她的电报的答复,而他还没有收到她派人给他送去的信。她心里想他现在正悠闲地同母亲和索罗金娜公爵小姐聊着天,并且还正为她的痛苦而高兴呢。“是的,应该赶快去找他。”她自言自语说,同时还不知道自己往哪去。她极想摆脱她在这座可怕的住宅里所产生的那种情绪。这幢楼房里的仆人,墙壁,物件——所有的东西都唤起她心中的厌恶和愤恨之情,并且像某种深重的东西劈头盖脑向她压来。
“是的,应该去火车站,如果不在火车站,那么就去他们那里当场揭穿他。”安娜看了报纸上刊登的火车行车时刻表。晚上八点零二分发车。“是的,我还赶得上。”她吩吩马车夫换上两匹马,还开始往旅行袋里装几天之内用得着的物品。她知道她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在掠过她头脑的诸多计划中,她模模糊糊地选定其中的一个,即不论是在火车站或者在伯爵夫人的庄园大闹一场之后,就乘到下城的火车,到最先停车的城市住下。
午餐已经摆好,她走到桌旁,闻了闻面包和奶酪她觉得所有这些食品都令她恶心,于是她吩咐仆人备好车。马车驶出大门。整条街道都笼罩上了楼房的阴影,天气晴朗,在阳光照射下,还有暖意。拿着东西送她出来的女仆阿怒什卡也好,把东西放到车子上去的男仆彼得也好,有不满情绪的车夫也好,所有这些人都使她感到讨厌,他们的动作和言语都惹她生气。
“彼得,我不需要你了。”
“那买车票怎么办呢?”
“呶,随你的便,我无所谓。”她厌烦地说。
彼得跳上车子的驾驭台,双手叉腰,吩咐车夫去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