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21
“不,我想公爵夫人疲倦了,不会对马感兴趣,”弗龙斯基对安娜说,她提议去养马场,斯维亚日斯基想到那里去看看新的种马。“你们去吧,我陪公爵夫人回家去,我们谈一谈,”他说,“如果您高兴的话,”他对多莉说。
“我对马一无所知,我倒很高兴谈谈,”多莉说,感到有些惊奇。
她从弗龙斯基的脸色看出来他有什么事需要求助于她。她并没有想错。他们刚一穿过便门走进花园,他就朝着安娜走去的方向张望了一眼,确信她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们了,才开了口:
“您猜到我想跟您谈什么吗?”他说,眼里含着笑意望着她。“我没有弄错,您是安娜的朋友。”他摘下帽子,用手帕揩一揩半秃顶的头。
多莉一言不答,只是吃惊地望着他。她跟他单独在一起,突然感到惊恐:他那笑眯眯的眼睛和严肃的表情使她惊讶。
她猜测他想和她说什么,各式各样的推测在她的脑海中闪过:“他也许请我带着孩子到他家来作客,而我不得不加以拒绝;也许是要我在莫斯科为安娜组成一个社交圈子……要不就是关于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对待安娜的态度问题,也可能是关于基蒂的事,他觉得问心有愧,对不住基蒂?”她预料到的事都是令人不愉快的,但是她却没猜中他实际上想要谈的是什么。
“您对安娜有那么大的影响,她是那样地爱您,”他说,“帮帮我吧。”
多莉以怯生生探询的目光凝视着他那精神饱满的面孔,那面孔时而整个地,时而部分地被透过菩提树射过来的阳光照着;有时又被阴影遮暗了。她等待着听他还有什么话说;但是他不声不响地在她身边走着,一边走一边用手杖戳着砂砾。
“既然您来看我们,您作为安娜从前的惟一的女友(我没把瓦尔瓦拉公爵小姐算在内)来我们这里,那么我明白您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您认为我们的处境是正常的,而是因为您明白这种处境的全部艰辛,您还依旧爱着她,并想帮助她。我这样理解您的来意对吗?”他问,回头望了她一眼。
“噢,是的,”多莉回答,收拢了她的遮阳伞。“不过……”
“不,”他打断了她的话,不由自主地忘记了他这样做把对方置于尴尬的境地,他突然停下脚步,因此她也不得不停下来。“没有人像我这样深切地感觉到安娜处境的难堪;如果承您的情认为我还是有良心的人,这一点自然您是很明白的。这种处境都怪我,因此我有这种感觉。”
“我明白,”多莉不由地叹赏起他说话时那种坦率而坚定的态度。“不过正因为您觉得是您造成的,恐怕,您是言过其实了吧,”她说,“她在社交界的地位是难堪的,这我很明白。”
“在社交界简直是在地狱里!”他愁眉紧锁,冲口说出来,“再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她在彼得堡那两个星期中所遭受到的精神上的痛苦更大了……请您相信吧。”
“是的,不过在这里,迄今为止,无论安娜……还是您都不感到需要社交界的话……”
“社交界!”他轻蔑地说,“我要社交界做什么?”
“到目前为止——或许永久如此——你们是幸福而宁静的。我从安娜身上看出来,她幸福,十分幸福,她已经对我说过了,”多莉笑着说;不由自主地,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又怀疑安娜是不是真正幸福。
但是弗龙斯基,看上去,对此却丝毫也不怀疑。
“是的,是的,”他说,“我知道她历尽酸甜苦辣之后,现在已恢复过来;她是幸福的。她目前是幸福的。但是我?……我担心等待我们的是……请原谅,您想再往前走吗?”
“不,怎么都可以。”
“那么,好吧,我们坐在这里吧。”
多莉坐在花园林荫路转角的椅子上。他站在她面前。
“我看出她是幸福的,”他重复说,而多莉怀疑安娜是否真正幸福的念头越发强烈了。“但是能够这样继续下去吗?我们做得对不对,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事已如此,没有反悔的余地。”他说,由俄语改成了法语。“我们已终生结合在一起。我们是由我们认为最神圣的爱情结合起来的。我们有个孩子,我们还可能有孩子。但是法律和我们的处境是这么一种情况,以致它们之间发生了无数的纠葛,而这在目前,当她经历过种种苦难恢复过来的时候,她不注意,而且也不愿注意。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却不能不注意。按照法律,我的女儿不是我的,却是卡列宁的。我憎恨这种虚伪!”他说,做了一个有力的否定手势,带着一副忧郁的询问神情凝视着多莉。
她什么也没做答,只是望着他。他继续说道:
“有一天也许会生个儿子,我的儿子,而在法律上他却姓卡列宁,他既不能继承我的姓氏,也不能继承我的家产,无论我们的家庭生活多么美满,无论有多少孩子,我和他们之间都没有法律上的关系。他们都姓卡列宁。您想想这种处境有多么痛苦和可怕!我试着将这点跟安娜谈过,但是这惹得她生气。她不明白这点,我也不能对她往明里说。反过来再看看。我有了她的爱情感到幸福,但是我需要有事业。我找到了这种事业,我为它而感到自豪,而且认为它比我以前的那些宫廷和军队里的同僚所从事的事业高尚得多。我的确不愿意用我的事业来换他们的事业。我在这里工作,在这地方安顿下来,我又幸福又满足,除了我们的幸福再也不需要别的什么了。我喜欢我所从事的活动。这也并非权宜之计。(此处原文为法文)相反的……”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注意到,他的解释在这一点上就含糊其词了,她还不十分明白为什么他离了题,但是她感觉到他一经开口说出了他不能对安娜讲的那重重的心事,于是他现在就把什么都完全吐露了,他在乡村里工作的问题,就像他跟安娜的关系一样,都是他的心事。
“那么,我就往下说吧,”他说,定了定神。“主要的是,我工作的时候,要有一种信心,就是我的事业不会随我死去,我会有继承人,——但我却没有。你就想想这个人的处境吧:他事先知道他和他所心爱的女人所生的孩子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的,属于一个憎恨他们和毫不关心他们的人的!这真是可怕啊!”
他停顿下来,显然很激动。
“是的,这个我当然明白。但是安娜有什么办法呢?”多莉问道。
“是的,这使我说到正题上去了,”他说,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安娜有办法,这取决于她……甚至为了要呈请沙皇批准把我的孩子立为嫡子,离婚也是必要的。而这全取决于安娜。他丈夫本来同意离婚的——那时您丈夫把这事本来就已完全安排妥贴了。就是现在,我知道,他也不会拒绝的。只要给他写封信就行了。当时他回答得很干脆,说如果她表示了这种愿望,他就照办。当然,”他忧郁地说,“这种法利赛人(法利赛人属古犹太的宗教政治派别,曾对早斯基督教团体作过无情斗争,因此在新约里面被贬为伪善者)的残酷行为,只有无情的人才干得出来。他知道一想起他就会勾引起她多么大的痛苦。他知道这一点,但却非要她写一封信不可。我了解,这对于她是痛苦的。但是有这么重要的理由,因此非克服这种微妙的感情不可。问题关系到安娜和她孩子们的幸福和命运。我不提我自己,虽然我也很痛苦,痛苦得很呢,”他说,脸上流露出一副好像他正在威胁那个使他痛苦的人的神情。“因此,公爵夫人,我不顾羞耻地把您当做救生圈不放,帮助我说服她给他写一封信,要求离婚吧!”
“是的,自然可以,”多莉沉思地说,历历在目地回忆起她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最后一次的会见。“是的,自然可以,”她一想起安娜,就坚决地重复说。
“利用您对她的影响,让她写一封信。这事我不愿意同她谈,也无法同她谈。”
“好的,我跟她谈谈。不过,她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呢?”多莉说,不知怎地她突然回忆起安娜眯缝起眼睛的奇怪的新习惯。而且她想起了,恰恰是一接触到生活中深埋在心底的问题的时候,安娜就眯缝起眼睛。“好像她眯着眼睛不肯正视生活,”多莉心里想。“一定的,为了我自己和她的缘故,我要和她谈谈。”多莉为了回答他所表示的感激这么说。
他们站起身来,向着宅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