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认 罪 (1)
同时,维尔福先生的声音从他的书房里传出来:“出了什么事呀?”于是摩莱尔连忙向诺梯埃望去,征求他的意见;诺梯埃先生已恢复他的自制力,用目光向他指示从前在类似情况下他曾躲过的那间耳房。他刚拿了帽子气喘吁吁地奔进那间耳房,那名检察官的脚步声已到了走廊里。维尔福跑进屋来,奔到凡兰蒂面前,把她抱在怀中。“请医生!请医生!请阿夫里尼先生!”维尔福喊道,“不用了,我还是亲自去请吧。”
他飞奔出屋,摩莱尔则同时从另外一扇门冲了出去。他心中突然触动一件可怕的回忆,——他想到了圣?米兰夫人去世那一晚医生与维尔福的那一段谈话;这些病症与巴罗斯临死前是一样的,虽然在程度上没有那么令人吃惊。这时,基 督山的声音似乎又在他耳边响起来,后者就在两个钟头前曾说,“不论你需要什么,摩莱尔,到我这儿来好了,我有很大的力量。”比思想更快地,他直奔梅狄侬路,从那儿再折向香榭丽榭大道。
这时,维尔福先生已乘了一辆出租的轻便马车到达了阿夫里尼先生的家门口。他拉铃拉得如此猛,把门房给吓了一跳。维尔福一言不发,直向楼上冲去。门房本来就认识他,就让他过去,只是对他喊道:“在书斋里,检察官先生,他在书斋里!”维尔福推开——或者,说得更贴切些,撞开——书斋的门。
“啊!”医生说,“是您吗?”
“是的,”维尔福说,顺手关上房门,“是我,现在轮到我来问您这儿是否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医生,我的家遭受天谴啦!”
“什么!”后者说,他表面十分平静,但内心却很激动,“您家里又有一个人中风了吗?”
“是的,医生。”维尔福用一只痉挛的手抓住一把头发喊着,“是的!”
阿夫里尼的目光像是说,“我告诉你这是要来的。”然后他缓缓地说出这些话,“现在您家中谁要死呢?是哪一个新的牺牲者又要到上帝面前去控告您的软弱无能了?”
维尔福的心里爆发出了一声悲哀的呜咽,他走近了医生,抓住了他的手臂。“凡兰蒂!”他说,“这回轮到凡兰蒂了!”
“您女儿!”阿夫里尼悲哀而惊奇地喊道。
“您瞧,你完全错啦,”法官喃喃地说,“来看看她吧,在她临死的床前,去请求她宽恕您对她的怀疑吧。”
“您每次来找我,”医生说,“总是太迟了,可是,我还是会去的。我们快吧,阁下,对付敌人可是不能浪费时间的。”
“噢,这一次,医生,你不会再责备我软弱了。这一次,如果我知道谁是凶手,我会惩罚他的。”
“我们先去设法救那个牺牲者吧,将来再想为她报仇的事情吧,”阿夫里尼说着,“来吧!”载维尔福来的那辆轻便马车载了他们疾驰而去,这时,摩莱尔正在敲基 督山的门。
伯爵在书房,正急切地阅读着伯都西奥匆匆地拿来的一封书信。听到两小时前离开的摩莱尔又来见他,伯爵抬起了头。摩莱尔,像伯爵一样,在这两小时内显然经受了不少考验,因为他带着笑容离开他,现在却带着一张痛苦的面孔回来。伯爵迎上去:“怎么啦?玛西米兰?”他问,“你这样满头大汗的,脸色又这么苍白。”
摩莱尔像跌倒似地坐在一张椅子上。“是的,”他说,“我来得匆忙,我要跟你讲话。”
“你家人都好吗?”伯爵亲切慈爱地问,他的诚恳是让人不能起丝毫疑心的。
“谢谢你,伯爵,谢谢你,”那青年说,他显然认为难于启口,“是的,我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好。”
“那就好了,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伯爵焦急地问道。
“是的,”摩莱尔说,“不错,我刚离开一座死神光顾的房子,奔到你这儿来。”
“那么你从马瑟夫家中来的,是吗?”基 督山问道。
“不,”摩莱尔说,“他家里死人了吗?”
“将军刚才已自杀了。”基 督山非常冷淡地回答。
“噢,多可怕的厄运呀!”玛西米兰喊道。
“对伯爵夫人和阿尔培则不然,”基 督山说,“一个死掉的父亲或丈夫比一个受辱的好,——血洗清了耻辱。”
“可怜的伯爵夫人!”玛西米兰说,“我非常可怜她,——这么高贵的一个好女人!”
“也可怜一下阿尔培吧,玛西米兰,相信我,因为,他不愧为伯爵夫人的儿子。我们还是把话题回到你身上吧,你匆匆赶到我这儿,我能有幸为你效劳吗?”
“是的,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疯了,以为你能帮助我做一件只有上帝才能帮我的事。”
“告诉我那是什么事?”基 督山回答。
“噢!”摩莱尔说,“我实在不知道我是否可以把这个秘密讲给凡人听。但厄运逼迫着我,需要驱使着我,啊,伯爵——”他吞吞吐吐地说。
“你认为我爱你吗?”基 督山亲切地握住青年的手说。
“噢!你鼓励了我!而这儿有一样东西告诉我,”他把手按在胸口上说,“我对你应该没有秘密。”
“你说得对,摩莱尔,上帝在对你的心说话,而你的心在转告你。告诉我它都说了些什么呢?”
“伯爵,你可以允许我派培浦斯汀去打探一个人的消息吗?那个人你也认识。”
“我悉听你的吩咐,我的仆人也一样。”
“噢!假如她不能好转的话,我也不想活了。”
“要我叫培浦斯汀来吗?”
“不,我亲自去对他说。”
摩莱尔走出去叫培浦斯汀,低声对他讲了几句。那跟班便匆匆走了。
“嗯,你派他去了吗?”基 督山见摩莱尔回来,便问道。
“是的,现在我可以比较安心了。”
“你知道我在等着呢。”基 督山微笑地说。
“是的,我告诉你吧。有一天晚上,我在一个花园里。我藏在一丛树木后面,没人会料到我在那儿。两个人走到我附近,——允许我暂时隐讳他们的名字,他们低声交谈着,可是,我对于他们所说的事非常地关注,所以他们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漏掉。”
“摩莱尔,假如我可以从你苍白的脸色和浑身发颤的身体作出判断的话,我敢说这是个悲惨故事的开始。”
“噢,是的,非常悲惨,我的朋友!在属于这座花园的房子里,刚刚死了一个人。我听到他们谈话的那两个人,一个是那房子的主人,一个是医生。前者正在向后者倾诉他的忧心和恐惧,因为在一个月内,这已是死神第二次进入那座被一个毁灭天使当作毁灭对象的房子。”
“啊,啊!”基 督山急切地望着那名青年,并难以觉察地转动了一下他的椅子,这样,他自己可以坐在阴暗中,而玛西米兰的脸则全部浴在光线中。
“是的,”摩莱尔继续说,“死神在一个月内两次进入了那座房子。”
“那么医生怎么回答呢?”基 督山问。
“他回答说——他回答说,那种死不是一种自然的死亡,而必须归罪于——”
“归罪于什么呢?”
“归罪于毒药。”
“真的?”基 督山说,轻轻咳嗽了一声。这种咳嗽在情绪极度激动时,可以帮他掩饰脸上的涨红或苍白,或倾听时那种紧张关切的态度,“——玛西米兰,你真的听到他们是那样说的吗?”
“是的,我亲爱的伯爵,我听到的。那医生还说,假如再有人这样死去,他就一定得诉诸法律了。”基 督山听的态度十分镇定,至少在表面上如此。“嗯!”玛西米兰说,“死神第三次又来了,而那所房子的主人或医生都没说一句话。死神现在也许在作第四次打击了。伯爵,既然我已知道这个秘密,你说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我亲爱的朋友,”基 督山说,“你看来是在讲一个其实我们大家心里都清楚的故事。我知道你窃听的那所房子,或至少知道一座十分类似的房子,——在那所房子里,有一个花园、一个主人、一个医生和三次预想不到的突然死亡。嗯!我不曾听到任何秘密谈话,可是我知道得和你一样清楚,我从没感到良心上有什么不安宁。不,这不关我的事。你说,一位毁灭天使似乎已把那一所房子当作毁灭对象。嗯,谁说你的假定不是事实?不要去理睬那些应该发生的事了。假若走过那所房子的不是上帝的毁灭天使而是他的正义之神,玛西米兰,你就掉转脸去,让正义之神去活动吧。”摩莱尔打了一个寒颤。伯爵的态度上带了某种哀伤、庄严和可怕的神情。“而且,”他继续说,他的口气突然转变,使人难以相信这是同一个人在说话,“——而且,谁说它会再来呢?”
“它已经又来了,伯爵!”摩莱尔喊道,”那就是为何我要赶来见你的原因。”
“嗯,你希望我怎么做呢?难道你希望,我,譬如,把那个消息通知检察官吗?”
基 督山所说的最后几个字意味如此深长,摩莱尔站起来大喊:“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不是吗,伯爵?”
“知道得很清楚,我的好朋友,我可以举出那些人的姓名来向你证明。有一个晚上你走进维尔福先生的花园,根据你的叙述,我猜那是在圣?米兰夫人去世的那个晚上。你听到维尔福先生和阿夫里尼先生谈论圣?米兰先生与侯爵夫人的死。阿夫里尼先生说,他认为他们二人都是中毒死的,而为人正直的你,就从此日夜扪心自问,究竟应该泄露这个秘密还是隐讳它呢。我们现在已不是在中世纪了,我亲爱的朋友,现在也不再有宗教秘密法庭或是良心裁判所。你跟那些人有什么关系呢,正如斯特恩所说:‘良心呵,你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亲爱的,如果良心睡着,就让它继续睡下去,假如它醒了,就让它醒着难受一会儿吧。为了上帝的爱,你平平静静地生活吧,他并不想来打扰你!”
摩莱尔的脸上刻着深深的悲哀,他抓住了基 督山的手,“我说,它又来了呀!”
“嗯!”伯爵说,他很惊诧于摩莱尔这种顽固的态度,他不懂这是为了什么,只是更加急切地望着他,“让它再来吧。那是一个阿特拉斯族的家庭,上帝已经判了他们的罪,他们必须为他们的过错承受惩罚。他们就像孩子们用纸牌搭成的东西,被上帝轻轻地一吹就一个个地倒下,不管他们有几百人之众。三个月以前,是圣?米兰先生,两个月以前圣?米兰夫人,不久以前,是巴罗斯,今天,是年老的诺梯埃或年轻的凡兰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