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四章 第四个故事 (1)
摘自埃兹拉·詹宁斯的日记
一八四九年.——六月十五日……尽管有病人和疼痛的干扰,我还是赶在今天的邮件送走之前,写完了给范林达小姐的信。我没能像希望的那样把信写得很简短。但我相信我写得很清楚。这完全要由她自己来决定了。如果她同意帮助这个实验,那她完全是心甘情愿,而不是送布莱克先生或是我一个人情。
六月十六日。——折腾了一晚上之后,醒来迟了:昨晚用的鸦片,使我做了一连串的噩梦。一会儿我和死去的朋友和敌人一起在空中盘旋。一会儿我再也见不着的那张我深爱着的脸,从黑暗里出现在我的床边,凝视着我,冲着我笑。总是在一清早这个时候出现的隐约的疼痛,终于使我醒了过来。疼痛驱走了那些幻觉——因而它变得使我可以忍受。
这糟透了的一夜,使我去弗兰克林先生那儿晚了一点。我看见他正躺在沙发上,喝着兑苏打水的白兰地,吃着干巴巴的饼干当早餐。
“如你希望的,我开头开得很好,”他说道。“我折腾了一夜;今早一点胃口也没有。与我去年戒烟后出现的情况一模一样。我希望越快给我服用鸦片越好。” “你会尽早服用的,”我回答说。“在这同时,我们必须尽可能地注意你的健康。你要是变得精疲力尽的话,我们就会失败。你必须吃午饭。换句话说,你必须在今早清新的空气里骑一会儿马或是散一会儿步。”
“要是这儿能找到马,我想骑一会儿。顺便说一下,我昨天给布罗夫先生写了信。你给范林达小姐写过信了吗?”
“写了——昨晚寄出的。”
“太好了。明天我们就可以相互听到有用的消息了。别忙走!我有话对你讲。昨天你好像觉得我们的实验不太会受到我朋友们的支持。你是对的。我把老迦百里尔?贝特里奇当成朋友;而你一定会觉得有趣,昨天我碰到他说起这事时,他强烈地反对。‘你一生干过不少的傻事,弗兰克林先生;可这件事情是最愚蠢的!’这就是贝特里奇的看法!我想,你要是碰上他,也会原谅他的偏见吧?”
我离开了布莱克先生,到我的病人中去转了转;虽然我跟他的会面很短,我已感觉高兴多了。
我怎么会对这个人感兴趣呢?是因为他对我客气,正好与别的人对我冷眼相看形成了一个对比吗?他身上真的有某种东西顺应了我对人类同情心的一点渴望吗?而这种渴望在多年的孤独和迫害之后仍然存在;在我接近死亡之时,好像还越来越强烈了吗?问这些问题真是毫无意义!布莱克先生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新的乐趣。这就够了,别再管这兴趣是什么了。
六月十七日。——早饭前,坎迪先生告诉我说,他要离开两个礼拜,去英国南部看一位朋友。这可怜人交代了许多关于病人的事,就好像他还有像他生病前那么多的病人。生意现在几乎没了!其他的大夫已经取代了他;而且也没有人会雇我。
他这个时候离开也许是件好事。不然的话,我要是告诉他我要对布莱克先生所做的实验,他也许会觉得受到了伤害。而且我要是完全告诉他的话,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结果。这样最好。毫无疑问,这样最好。
坎迪先生离家之后,邮局送来了范林达小姐的回信。
真是封动人的信!看了使我对她格外地敬重。她毫不隐瞒她对我们将要做的事情的关心。她非常得体地告诉我说,我的信使她完全了解了布莱克先生的无辜,一点也用不着再去证明我的断言(对她来说)。她甚至责备自己当时没有凭直觉推断出这桩神秘事件的真正原因。她现在的态度显然不仅仅是好奇,而是想弥补她无意间对另一个人所造成的伤害。显然她一直爱着他。我读着这封令人高兴的信不禁问自己道,有没有可能我是从世上这么多人当中挑选出来把他们重新连在一起的人?我本人的幸福已被踩在了脚下;我的爱早已被剥夺了。我是不是该活着看看他人的幸福?看看由我一手造成的重新诞生的爱?哦,宽容的死神,在你拥抱我,对着我悄声说“该休息了!”之前,让我再看看吧。
来信里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不让我把信拿给弗兰克林?布莱克先生看。并委托我转告他,范林达小姐完全同意我们使用她的屋子;除此之外,我不要多说别的。
此刻,她这些愿望很容易照办。可是她的第二个要求使我非常为难。
范林达小姐不仅仅给贝特里奇写了信,让他照我的话行事,而且还要求协助我,亲自指挥恢复她客厅的原样。她只等我一答复,就来约克郡,在第二次实验鸦片作用的那个晚上,亲自在场做一个见证人。
这一点看来也是有目的的;而且我也能猜得出。
她不让我告诉弗兰克林?布莱克先生的事,我估计,她是要让他在众人面前接受试验,以证明自己无辜之前,自己亲口告诉他。我理解并尊重她这样不等结果出来,就先宣布他无罪的心情。这是她无意地冤枉他之后,她希望做的补偿。可是这不行。我敢肯定,他们见面之后相互会引起激动——会想起过去的事情,会燃起新的希望。这一切对布莱克先生的心理会产生影响,肯定会影响到我们试验的成功。这样的话,就很难再造出他去年的状况。有了这些新的情绪和感情刺激他,试验就毫无用处了。
尽管我知道这一点,可我还是不忍心叫她失望。我必须在邮差来取信之前,想出个办法来,既能答应范林达小姐,又不损害我给布莱克先生帮的这个忙。
两点钟。——我刚出诊回来;当然从去旅馆拜访开始。
布莱克先生晚上的情况和头一天一样。他只是睡眠中醒过来几次。可是他昨日睡过午觉,今天却不觉得困。饭后睡午觉自然是我建议的。他的精神不能太好,也不能太糟。这需要(照水手的话来说)把好舵。
他还没有听到布罗夫先生的消息。他看来急于想知道我收没收到范林达小姐的回信。
我把让我说的都说了。用不着为没把信给他看编造任何的借口。这可怜的人痛苦地告诉我,他理解她不让我拿给他看的原因。“她当然是出于一般的礼貌而同意了这件事,”他说道。“但她仍是那样看我,并等着看结果。”我真想暗示他,他错怪了她,就像她先前错怪了他一样。可最终我还是没有破坏她想带给他的意外的惊喜。
我停的时间很短。经历了头一晚上之后,我又不得不停用鸦片。结果,我身上的病痛又到了高潮。我觉得要犯病了,便马上离开,以免吓着或是使他不安。这一次病痛只持续了一刻钟,因而使我有足够的精力继续我的工作。
五点钟。——我给范林达小姐写了回信。
我做的安排照顾到了他们双方的感情,就看范林达小姐同不同意了。我首先不同意她在试验进行前与布莱克先生见面,然后我建议她算好时间,在晚上试验进行的时候悄悄的来。从伦敦坐下午的车,她可以延迟到晚上九点钟到达。到那个时候,我已经把布莱克先生安全地安排进了他自己的房间,这样范林达小姐就可以自由地回到她自己的房间,等待鸦片试验的进行。到这时候就没有必要反对她和我们大家一起观看结果了。等第二天早上,她要是愿意的话,可以把她给我的信拿给布莱克先生看,使他知道,在他接受试验之前,她就已经相信了他。
我就是这样给她写的信。今天我只能做到这些。明天我一定要见到贝特里奇先生,安排重新开启那幢屋子的事宜。
六月十八日。——去看弗兰克林?布莱克先生又迟了。清早那可怕的疼痛更加厉害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完全瘫痪了。看来只有再用鸦片了。如果我只想到自己,我宁愿忍着疼痛,也不愿做噩梦。可那样的话,体力就会耗尽,我就会在布莱克先生最需要我的时候变得毫无用处了。
我今天到达旅馆的时候都快一点钟了。尽管我身体是这样一种状况,这一次造访还是很有意思的。这完全要归于有迦百里尔?贝特里奇在场。
我进去时他就在屋里。我刚开口向我的病人问了一句,他就退到了窗户旁,瞧着外面。布莱克先生睡得很糟糕,而且更加觉得困了。
我接着问他听到布罗夫先生的消息没有。
他那天早上收到一封信。布罗夫先生表示,坚决反对他的朋友和委托人听我的话做这件事情。他认为这太荒唐——因为这会激起可能永远也不会实现的希望。他觉得这种把戏很愚蠢。它不仅会使范林达小姐的家不得安宁,而且最后也会使范林达小姐本人不安。为这事他请教过一个名医;那名医只是笑而不答。布罗夫先生根据这些情况而反对这件事情。
随后我又打听了一下与钻石有关的事情。那律师有证据证明那宝石在伦敦吗?
没有,律师根本拒绝谈论这个问题。他本人相信月亮宝石是抵押给了鲁克先生。他那位目前不在国内的名人朋友莫士威特先生也是这样认为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想争论有关证据的问题。时间会证明一切的;而布罗夫先生愿意等待时间。
很显然,即使布莱克先生没有把信的内容说得更清楚,信里的意思也是不信任我。我早已预计到这一点,所以既不气恼也不奇怪。我问布莱克先生,他朋友的反对是不是动摇了他的决心。他强调说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听他这一说,我就不再去管布罗夫先生了。
我们两个都沉默了一会儿;这时,迦百里尔?贝特里奇从窗户边走了过来。
“我能打断你一会儿吗,先生?”他冲着我问道。
“悉听尊便,”我回答道。
贝特里奇拿了张椅子在桌子边坐了下来。他掏出一个皮面的大笔记本和一支大号的铅笔。他戴上眼镜,打开了笔记本,翻到空白处,然后又转身向着我。
“我在这儿,”贝特里奇紧盯着我说道,“为已故的夫人服务了五十年。在那之前我是个书童,为老爵爷——她的父亲服务。我现在已经七八十岁了!我敢说,我比大多数男人的知识和经验更丰富。结果怎么样呢?结果是,埃兹拉?詹宁斯先生,在一个医生的助手拿一瓶鸦片酊在布莱克先生身上施展魔法的时候,像我这样一把年纪的人,还要作变戏法的听差!”
布莱克先生大笑起来。我想开口说话,贝特里奇却举起了手,示意他还没说完。
“不用你说,詹宁斯先生!”他说道。“我用不着你来说。我有我自己的原则,感谢上帝。来自兄弟的或是来自疯人院的命令都没关系。只要是夫人和小姐说的,不管是什么事,我都执行。我有我自己的看法,这也是,你一定还记得,布罗夫先生的看法——了不起的布罗夫先生!”说到这儿,贝特里奇提高了嗓门,冲着我坚定地摇了摇头。“没关系,我还是收回我的看法。要是我们小姐说,‘做吧。’我就会说,‘小姐,会照你说的做的。’我这儿已准备好了笔纸,只是铅笔削得不够理想,可是在基督徒都昏了头的时候,谁还在乎铅笔尖不尖呢?说吧,詹宁斯先生。我要把你的命令都记下来。我决心不早不晚地安排好一切,做到丝毫不差。我只管照做——对,我只管照做!”
“我很抱歉,”我开口说道,“我们没有达成……”
“别扯上我!”贝特里奇打断我说道。“这不是达成一致的事,是服从。发布命令吧,先生!”
布莱克先生示意我照他的话办。我尽可能清楚而又庄严地“发布了我的命令”。
“我希望屋子里的某些部分能重新打开,”我说道,“而且完全按去年这个时候的样子布置起来。”
贝特里奇用舌头舔了舔他认为不够尖的笔尖。“报出名字来,詹宁斯先生!”他傲慢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