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男人的世界 (5)
玛琪坚定而冷漠,迈着缓慢平稳的步子沿着一条艰难的路走去,把她心底的梦幻带走了。厄秀拉教课时一直觉得迷迷糊糊的,没意思透了。她杂乱无章地讲课,混到了中午。她还没意识到她那居高临下的容忍,她的和气和放任的态度给她带来的是一群不服管的学生。他们都走了,她摆脱了他们,就这么回事。她急急忙忙地到教师休息室去。勃兰特先生正弯腰朝着那一只小火炉,把一只大米做的小布丁放到炉膛里。然后他直起腰,小心地把一把叉子插进炉旁铁架上的平底锅,再用锅盖盖上。“好了吗?”厄秀拉欢快地问道,打破了他全神贯注的紧张状态。她总是保持着轻松愉快的态度,对所有的老师都是高高兴兴的。因为她觉得自己犹如鹅群中的天鹅,是这些人中天生高人一等的一员。她是这所丑陋的学校中的天鹅,这种骄傲还没有减退。
“没好,”勃兰特先生简短地回答。“不知道我的菜热了没有。”她说着,朝炉子弯下腰。她有点指望勃兰特先生帮她看看,可是他没理会。她饿了,着急地伸只手指到锅里试试她的汤菜、土豆和肉是不是热好了。还没好。她对勃兰特先生说:“你不觉得带饭来挺有趣的吗?”“我不知道有没有趣,”他一边说,一边铺了块餐巾在桌子的一角,没望厄秀拉。
“我猜想是你回家的路太远了吧?”他说:“是的。”他直起身望望厄秀拉。他有一双厄秀拉所见到过的最蓝、最厉害、最犀利的眼睛。他盯着她,怒意渐起。“如果我是你,布朗温小姐,”他用威胁的口气说,“我就要把我的班级管得紧一点。”厄秀拉心里紧张起来。“是吗?”她温柔地问道,可是已经吓慌了,“我还不够严格吗?”“因为,”他没理睬她的话,再一次说,“你不赶紧治住他们,他们就会把你整倒。他们会把你拖垮,让你发愁,直到哈比把你换下来。这就是后果。你在这儿呆不过六个星期,”他往嘴里塞了一口饭菜,“如果你不治住他们,不赶紧治住他们的话。
”“唉呀,可是……”厄秀拉怨恨又沮丧地喃喃。她害怕极了。“哈比不会帮你的。他要做的事就是让你继续干下去,越来越糟,直到你离开或是他赶你走。这对我无关紧要,只是你一走就会留下个班,而我不希望让我来接。”她听得出这个男人话中的责备,觉得被定了罪。但是,学校对她来说还没有成为实实在在的现实。她在逃避现实。这是现实,但都与她无关。她抵制勃兰特先生所说的。她不愿知道这是真的。“有这么可怕吗?”她的声音颤抖着,挺动听,可是还有点儿屈尊求教的意味,因为她不愿暴露自己的惊慌。“可怕?”那男人一边说一边又转向了他的土豆,“我不知道什么可怕。”“我可是给吓怕了,”厄秀拉说,“这些孩子看起来那么……”
“什么?”哈比小姐这时走了进来。“嗨,”厄秀拉说,“勃兰特先生说我该管住我的班级。”她不自然地笑了笑。“哦,你要教课就得维持课堂秩序,”哈比小姐的话生硬、傲慢,还是老一套。厄秀拉没答话。她觉得在他们面前说也没用。勃兰特先生说:“如果你想在别人手下活下去,你就得这样。”哈比小姐说:“噢,如果你连秩序都维持不了,你还有什么用?”“而且你得自己来干,”他的声音提高了,像预言家们的苦苦相告,“你不会从任何人那儿得到帮助。”“哦,确实是这样,”哈比小姐说,“有的人你是指望不上的。”说完她离开了这间屋子。敌意,被打得一败涂地,在有抵触的顺从中去实现意愿,这种气氛真让人受不了。这个小人物,胆小、尖酸刻薄地羞辱人的勃兰特先生,在威吓她。厄秀拉想跑出去。她只想逃走,不想知道这些。这时,斯科菲尔德小姐进来了,是另一副更加宁静的样子。厄秀拉立即转向刚进来的人加以证实。玛琪在这肮脏的权力体制下保持着个性。“那本大安徒生在这儿吗?”她问勃兰特先生。接着他们就冷冷地、一本正经地谈起了两个学者的一些事。
斯科菲尔德小姐拿起她的棕色盘子,厄秀拉也拿起自己的盘子跟着她走。那令人愉快的三年级教室铺着桌布,桌上有一只开着两三朵月季的花盆。厄秀拉高兴地说:“这儿真好,是你把这儿弄得跟别处不同。”然而她还是害怕,学校的气氛在压着她。“那间大教室,”斯科菲尔德小姐说,“哈,在那里边真受罪!”她的话里也带着苦涩。上有校长,下有班上的学生,两头受气,她也是处在这种上等奴仆的地位。她知道,她随时都有可能受到来自任何一边的攻击,或是两边同时夹击。因为校长会听信家长们的抱怨,双方都会转向这什么也不是的权威——老师。所以,甚至在把她那可口的金黄色的豆子和棕色的肉汁倒出来的时候,玛琪?斯科菲尔德都在艰难苦涩地忍耐着。“这是罐焖素菜,”斯科菲尔德小姐说,“你尝尝好吗?”厄秀拉说:“好极了,我尝尝。”
她自己的午饭和这美味、洁净的菜肴放在一起,显得粗糙不雅。“我还没吃过素菜,”她说,“不过,我肯定会觉得好吃。”“我并不是真正的吃素的人,”玛琪说,“我不喜欢带肉来学校。”“不,”厄秀拉说,“我想我也不喜欢。”新的清雅,新的自由向她心灵呼唤。如果所有的素食都像这么好,她很乐意放弃那有点不洁的肉。她喊道:“多好吃啊!”斯科菲尔德小姐说:“是好吃。”接着,她开始告诉厄秀拉烹饪方法。两个姑娘的话题转到谈论她们自己。厄秀拉谈到她在中学的事,她的资格会考,有点儿吹牛。她觉得这里是个讨厌的地方,是那么没意思。
斯科菲尔德小姐一边听着一边沉思,表情端庄,有点儿忧郁。她终于问道:“你不能到一个比这儿好一点的地方去吗?”厄秀拉还拿不准地说:“我原来不知道这儿是什么样的。”“啊!”斯科菲尔德小姐叹息一声,把头痛苦地一摇。“这儿是不是有那么可怕?”厄秀拉问,提心吊胆地微微一皱眉。“是的,”斯科菲尔德小姐怨恨地说,“这儿真可恨!”厄秀拉看到就是斯科菲尔德小姐也在这死一般的束缚中,她的心凉了。“就是哈比先生,”玛琪?斯科菲尔德突然爆发出来,“我看,在那间大教室我再也呆不下去了,勃兰特先生的声音和哈比先生……啊——”她受了伤害似地把头转到一边。有些事情她忍受不了。厄秀拉鼓起勇气问她担心的问题:“哈比先生真的可怕吗?”
“他呀!嗨,他不过是个恃强欺弱的人,”斯科菲尔德小姐说,一边抬起她那双蒙受过羞辱的黑眼睛,眼里燃烧着燎人的蔑视之火。“你不断地讨好他,向他请教,什么事都照他那样去做,他就不坏——可是,这太下贱了!这只不过是个两方相斗的事,那些大蠢人……”她越来越伤心,难以说下去了。显然她受了委屈。她的心因受了羞辱而刺痛。厄秀拉也有同感。她无可奈何地问:“可是这儿为什么这么讨厌呢?”“你什么也做不成,”斯科菲尔德小姐说,“他在一边反对你,又叫孩子们在另一边反对你。孩子们简直是坏极了。你就得要他们什么事都做,每件事,由你说出来的每一件事。他们学什么,你就得强迫他们学进去,就是这么回事。”厄秀拉觉得心里失去了勇气。
为什么她要了解这一切,为什么她要强迫五十五个不愿学的孩子去学习,而在她的身后时时都有丑恶、粗野的嫉妒,准备把她弄得去乞求一群孩子的怜悯。而这群孩子会把她当作校方的一个无能的代理人撕碎。她的心头笼罩着对她的任务的极大畏惧感。她看到勃兰特先生,哈比小姐,斯科菲尔德小姐,所有这学校里的老师,不情愿地去干那又乏味又粗野的工作,强迫许多孩子成为一个守纪律的呆板集体,使整个集体处于服从和注意的无意识状态,然后命令他们接受各种各样的知识。第一个重大的任务就是使六十个孩子统一思想,或是成为一体。这种状态必须是老师的意愿,整个学校当局的意愿强加在孩子们的意愿上,不知不觉地形成的。重要的是校长和老师们行使权力时应该有一个共同的意愿,引导孩子们的意愿与他们的一致。但是校长却是以自我中心的、专横的。老师们的意愿不可能与他的一致,他们不同的意愿都不肯服从对方的。
因此就形成了一种无政府状态,让孩子们自己去做最终的判断。在这种无政府状态下,权力倒是存在的。这样就有了一种独立的意愿,各自竭尽全力去行使自己的权力。孩子们决不会乖乖地坐在教室里顺从地接受知识,必须有一个更强、更明智的意愿来强迫他们。他们肯定会经常反抗这个意愿。那么,每一个教大班级的老师第一项重大的努力就是要引导孩子们的意愿与他自己的意愿一致。为了这个任务,他只得放弃自我,运用一整套的条条框框,为了取得某种预期的结果,去传授一些知识。厄秀拉则认为,她要成为第一个明智的老师,用人格的力量使学生接受知识,而不用强迫。她完全相信自己的能力。因而,她陷入了极为混乱的状态。首先,她想与班上学生建立的关系只有一两个敏感的孩子能明白,那么大多数孩子都成了不解其意的外人,所以就反对她。其次,她把自己置于哈比先生这一稳固权威的被动的对立面,所以同事们就可以更加放心地折磨她。她本来不知道,可是她的直觉逐渐提醒了她。勃兰特先生的话声使她痛苦。那声音一直在响着,轧轧地作响,很刺耳,充满了仇恨,又是那么单调,几乎把她给逼疯了——总是那么同样的一套刺耳的单调声音。这个男人成了一部机器不停地运转,运转。
可他本人却一直处于被压抑的摩擦中。真讨厌——全是嫉恨!她应该像这样吗?她感觉得到有这种可怕的必要。她必须成为同样的人——把具有个性的自我抛开,变成一种工具,一种抽象的作用,作用于某种材料,作用于那个班级,来达到一个特定的目的,也就是使他们每天学那么多东西。她不能屈服。然而她逐渐地感觉到那看不见的熨斗越来越近了。太阳被遮住了。时常有这样的情况,她在娱乐时间走出去,看到明亮蔚蓝的天空飘着不断变幻的云朵,仿佛幻想的图案,犹如绘出来的一幅风景画。为了教学的事,她的心是如此地阴郁、困惑。
她的自我被囚禁,被取消,她被迫服从一个恶劣的、有危害的意愿。那么,天空怎么能够阳光灿烂?没有天空,没有户外那明亮的环境。只有校院里面是实在的——难以忍受,具体的,实实在在的,也是邪恶的。不管怎么样,她还是没有让学校把她完全征服。她总是说:“这种状况不是永久的,会结束的。”她时常可以看到自己在学校的范围之外,在她离开学校的时候。星期天,假日,她在考塞西或是在落满了山毛榉树叶的树林里,她会想起圣菲利浦教会学校,经过主观的努力,把它作为一座又脏又小、矮趴趴的房子放进一幅画面,在苍穹之下隆起极其渺小的一丘。而这广袤的山毛榉林在她周围无边无际地延伸,这个下午是开阔的,美妙的。
此外,那些孩子们,那些同事们,他们都是在遥远的地方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哦,离得远远地。那他们还有什么力量来控制她自由的心灵?她在山毛榉树叶中踢踏着走,脑子里一瞬间想到他们,又消失了。可是她的意志时时刻刻都在紧张地与他们对抗。他们一直在纠缠着她。对身边的美好事物,她前所未有地热爱。傍晚,坐在有轨电车的顶层,她看到天色静谧的迷人景象,这时,学校就被从脑子里拂去了。她的胸膛,她的双手,为夕阳西下的秀丽霞光骚动着。她要接近晚霞的欲望强烈得几近顶点。看到日落的美景她几乎大声喊出来。她还是忍住了。不管她怎么对自己说,只要她一离开,学校就不复存在了,它仍然存在。在她内心,学校是个黑影,控制着她的举动。这个勇敢的、骄傲的年轻姑娘想甩掉这个学校,想甩掉与它的一切联系的努力是徒劳的。她是布朗温小姐,也是五年级的老师,现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她的工作。有个念头常常萦绕在她脑子里,像一团黑暗盘旋在她心头,随时都会对她猛扑下来。
这就是,不管怎么说,她已经被打垮了。她痛苦地向自己否认了她是个真正的小学教师。让维奥莱特?哈比们去当吧。她要避开那些责备。她徒劳地否认自己是老师。在她的内心似乎有根记录指针呆板地指向否定。她完不成自己的任务。她一会儿也摆脱不了知道自己不称职的致命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