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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男人的世界 (3)

第十三章男人的世界 (3)

“你愿意马上就走,我不怀疑这一点,”她妈妈十分刻薄地说,“我也不怀疑其他的人对你也忍受不了多久。你自己的主意太多对你没好处。”在这个女孩子和她母亲之间有一种十足的仇恨。一阵难堪的沉默。厄秀拉明白她得打破沉默。她说:“好啦,他们已经写信给我,我就要去。”她爸爸问:“你从哪儿搞到这笔钱呢?”她说:“汤姆舅舅会给我的。”又是一阵沉默。这次她得胜了。过了一会儿,她爸爸终于抬起头来,脸上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看来他在出神地琢磨怎么表述自己的意思。“噢,你不该去这么远,”他说,“我要去问问伯特先生,在这里为你谋个职位。我不会让你自己一个人到伦敦的那一边去。”“可是我要去金斯顿,”厄秀拉说,“他们已经叫我去了。”“没有你他们也一样。”他说。她眼泪就要掉下来了,一阵可怕的沉默。“好吧,”她低沉又紧张地说,“这件事你可以阻止我,可是我要谋一个职位。我不要在家呆着。”“没人想要你在家呆着。”他突然大声喊起来,气得脸都发青了。她再没说什么。她的性情变得冷酷了,她为自己的傲慢,为自己对他们这些人的敌对性的冷漠沾沾自喜。看她这样子,布朗温真想杀死她。她走到客厅去唱了起来。

“米歇尔妈妈丢了一只猫,她在窗边大喊,快给她还来……”往后这几天,厄秀拉出来进去的,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又挺冷酷。自己哼哼唱唱,对孩子们挺好,可是她心里对她的父母淡漠无情。没什么可说的。这种冷漠和欢快持续了四天,就完结了。晚上,她对爸爸说:“你去没去帮我说要一个职位!”“我跟伯特先生说了。”“他说什么?”“明天委员会要开个会。他星期五告诉我。”所以,她就等到星期五。泰晤士河畔的金斯顿已经成了个令人兴奋的梦境。在这里她可以感受到冷酷无情的、粗野的现实,因而她知道眼下这种事情会发生的。她发现,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够完全实现的,在极为有限的情况下除外。她不想在伊开斯顿当教员,因为她了解这个地方,憎恶这个地方。然而她想自由,在哪儿可以得到自由,她就到哪儿。星期五她爸爸告诉她在布林斯里街小学有一个空缺。这个职位很有可能帮她弄到,而且很快,用不着费事去递申请。她心里犹豫不决。布林斯里街小学在一个贫穷的街区,而且她已经领教过了伊开斯顿那些粗鲁的孩子们的厉害。他们跟在她后边喊叫起哄,还扔石头。作为一个老师,她是要有点尊严的。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她激动起来了。

这些林立的干巴贫瘠的砖块对她有一种吸引力。这些砖块那么硬那么丑陋,丑得没有一丝温情,会荡涤掉她一部分飘忽不定的感伤。她在幻想她怎么才能使那些难对付的孩子们喜欢她。她要有点儿人情味。老师们总是那么厉害,那么不近人情,师生间没有一种亲切随和的关系。她要使事事都有人情味,不那么死板。她要献出自己,她要奉献,奉献,把她所有的一切献给孩子们。她要使他们感到无比幸福,他们将会喜欢她胜过喜欢天底下的任何一个老师。圣诞节她会为他们选购非常迷人的圣诞卡,她还会为他们在教室里举行一次非常欢快的晚会。她想,校长哈比先生是个矮壮、平庸的人。可是,在校长面前,她会表现得举止优雅得体,校长不久就会非常器重她。她会成为这所学校光彩照人的太阳,孩子们像小草一样茁壮成长,老师们就像高大结实的植物绽开罕见的花朵。

到了星期一早上。这是九月的最后一天。蒙蒙细雨如同薄纱罩在她周围,使她看着亲切。这是一个她自己的世界。她朝着一个新地方走去。那块老地方从记忆中抹掉了。遮住新世界的这块薄纱会被撕破的。她拿着饭袋,冒着雨走下小山的时候,心里忐忑不安。透过稀疏的雨幕,她看到前方黑乎乎的,隆起了一大片,就是那个镇子了。她必须走进去。她立即感到了一股抵触情绪,一种兴奋的满足感。然而,她抑制住了。她在终点站等有轨电车。这里是一个起点。在她的前面是到诺丁汉去的车站,在那儿,特丽萨半小时前已经去上学了。在她后面是一所不大的教会学校,她小时候就在那儿上学,那时她外祖母还健在。她外祖母是两年前去世的。在玛斯,有一个陌生女人和她舅舅弗莱德在一起,还有一个小孩。她身后是考赛西,树篱上有熟了的黑莓。她在终点站等车时,迅速地回顾了一下她的童年。

她那爱逗乐的外祖父,有着金黄色的胡子、蓝色的眼睛和高大魁梧的身材。他被淹死了。还有她的外祖母,厄秀拉有时要说她爱外祖母甚于爱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还有那小小的教会学校,还有菲利浦的男孩子们,他们其中之一现在是一名皇家卫士,另一个是煤矿工人。她怀着激情依恋过去。正当她沉浸于过去的梦幻之时,她听到了电车在转弯处嘎嘎的呼声和沉闷的隆隆声,看见它走进视野,鸣着笛越走越近。它在终点站转了个弯,停住了,赫然耸立在面前。灰黑暗朦的人们从电车的那一头走下来,乘务员在泥浆中行走,手扶着柱子转了一圈。她上了湿漉漉、不舒适的电车。车上的地板给脏水弄得黑乎乎的,窗子上水汽很多。她心神不定地坐了下来。她的新生活开始了。另一位乘客上来了,是一个打杂女工之类的人,穿着一件湿了的褐色斜纹布外衣。要等着车开,厄秀拉真难爱。铃响了,车往前一晃荡,小心翼翼地开过湿漉漉的街。她被载着向前,进入她的新生活。她的心被痛苦和不安灼得难受,如同身上的组织被切割。

一会儿,唉呀,车子好像一会儿就停一次。披着潮湿的外衣的人们上车,一声不响,阴沉着脸在她对面直挺挺地一排排坐着,雨伞夹在双膝间。车窗上的水汽越来越多,越来越模糊。她和这帮毫无生气、鬼怪似的人们关在一起。即便是这样,她也没把自己算作他们之中的一员。乘务员走过来售车票。每次他手中的票钳喀哒一响,厄秀拉就被吓得难受一次。尽管这样,她的票肯定与其他人的不同。他们是去上班的,她也同样是去上班的。她的票是同样的。她坐在那儿试图使自己跟他们合拍。可是恐惧源于心底,她感到被一种说不出的、可怕的力量控制住了。她得在巴斯街下来换车。她抬头望望山上,那儿看来是通向自由的。想起曾经有许多个星期六的下午,她走上去买东西。那时她多么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啊,她刚才坐的那辆电车小心翼翼地滑行下坡。每向前滑行一码,她都跟着提心吊胆。汽车停了下来,她急忙下车。

车子一边开,她一边不停地东张西望,因为她不敢肯定是不是那条街。最后,她很不放心,颤抖着站了起来,乘务员猛地一下把铃拉响。她沿着一条狭窄潮湿、破破烂烂的街走去,一个人也没有。学校矮趴趴地猫在一个围着栏杆、铺着沥青的院子里。雨把沥青地面浇得黑亮亮的。那栋房子邋遢又可怕,干巴巴的花草影影绰绰地透过窗子往外瞧。她走进通向门廊的拱门。这整个地方看着挺诱人的。这是模仿教堂的建筑,为的是造成威慑,就像权势者一个粗鄙的姿势。她看见一双脚摇摇摆摆地穿过石板地面的门廊。这儿静悄悄的,没有人,像座空荡荡的监狱在等着拖着沉重双脚回来的人。厄秀拉走到藏在阴暗角落里的教师办公室。她战战兢兢地敲了敲门。“进来!”一个男人诧异的声音说了一声,像是从监狱的小单间里发出来的。她走进了这间从来照不进阳光的又黑又小的房间。没加灯罩的汽灯在点着。桌旁,一个只穿衬衫的瘦男人拿着张纸往浆糊盘里蘸。他抬起长条尖瘦的脸看看厄秀拉,说声“早上好”,又掉开了脸,把那张纸从盘里扯出来,扫一眼褪到盘里的紫色字迹,然后把那张卷曲的纸往旁边的一堆中一扔。

厄秀拉呆呆地望着他。在汽灯光下,在朦胧中,在这间房的狭窄空间里,这一切看来都不像是真实的。她说:“今天早晨的天气真糟。”“是糟,”他说,“不是个好天气。”

可是,在这儿,似乎早晨和天气都不存在。这儿是没有时间的。他用一种忙碌的口气说话,像是一声回声。厄秀拉不知说什么好。她拿起了她的雨衣。她问:“我是不是来得太早了?”那人先看看一只小钟,然后看看她,眼睛好像一下亮了起来。“过了二十五分钟了,”他说,“你是第二个到的。今天早上我是第一个。”厄秀拉小心翼翼地坐在一张椅子边上,看着他那双又瘦又红的手在那张白纸上移动,停一下,捏起纸的一角,看一看,又在上面移动。桌上已经有了一大叠写过的白纸。厄秀拉问:“你得改这么多?”那人又飞快地抬头望了她一眼。他大概是三十至三十三岁左右,瘦削,脸色发青,鼻子长长的,脸尖尖的。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亮得像金属上的反光点。挺漂亮的,女孩子心里想。他答道:“六十三份。”她轻声说:“这么多!”这下她记住了。她又问:“但这不全是你班上的吧?”

“怎么不是呢?”他答道,话还挺冲。他机械地埋头干,顾不上理她,话又说得直率。厄秀拉被吓得有点不自在。她还没经过这种事。从来没人这样对待她,好像她算不了什么,好像她是和机器说话。她同情地说:“太多了。”他说:“你也会得到差不多这个数。”

这就是她所得到的一切。她茫然地坐着,不知有何感觉。她还是对这个人挺有好感。他看上去那么易怒。他那种奇异、尖刻、有棱有角的情感吸引了厄秀拉,同时也使她害怕。这种情感如此冷酷,与她的本性不符。门开了,一位个子矮小,脸色发灰,大约二十八岁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哟,厄秀拉!”刚进来的人大声喊道,“你这么早就在这儿了!哎呀,你可别把衣服挂在那儿。那是威廉逊先生的衣钩。这个才是你的。五年级老师总是用这个的。你不把帽子脱掉吗?维奥莱特?哈比小姐把厄秀拉的雨衣从挂着的衣钩上取下来,挂到了一个比这一排低的衣钩上。她已经把呢帽上的别针摘了下来,别在外衣上。她一边把那一头卷曲的,被压平的褐色头发往上托,一边转向厄秀拉。

“今天早上的天气糟透了吧,”她大声说,“糟透了!我最讨厌的事就是星期一早上下雨。一群孩子在泥里水里踩来踩去,没法子——”她从一个报纸卷里拿出一条黑色的围裙,往腰上系。“你带围裙来了吗?”她扫一眼厄秀拉,急急地道出这句话。“哦,你该要一条。你不知道,不到四点半你就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弄上粉笔灰、墨水渍和孩子们的脏脚丫子印。这样吧,我可以叫个男孩去向妈妈要一个。”厄秀拉说:“哎,别麻烦了。”哈比小姐大声说:“哦,没关系,我叫个男孩儿去,容易得很。”厄秀拉的心一沉。一个个的口气都是那么肯定,那么专横。她怎么跟这些如此张狂、愚昧、专横自信的人们相处?而且,哈比小姐跟坐在桌边的男人还没说过一句话。她根本就不搭理他。厄秀拉感觉到这两位老师之间那种冷淡的、毫不掩饰的无礼。

两位姑娘走出房间,到走廊上。门廊里已经有几个孩子在咭咭呱呱地谈笑了。“吉姆?理查兹。”哈比小姐严厉地、用命令式的声音喊。一个男孩顺从地走过来。“你为我到我家去一趟行吗?”哈比小姐用威严又带屈尊哄骗的口吻说。她根本不等对方回答。“去问我妈妈要一条我上课用的围裙,给布朗温小姐,好吗?”男孩子驯顺地应了声:“好的,小姐。”就走了。“哎,”哈比小姐喊,“回来,你说说,你去拿什么?你怎么对我妈妈说?”

男孩儿咕哝道:“一条上课用的围裙……”“‘劳驾,哈比太太,哈比小姐说请您给她拿一条上课用的围裙,给布朗温小姐用,她没带围裙来。’”“是的,小姐。”孩子低着头,咕哝着,走了。哈比小姐把他抓回来,按住他的肩膀。“你该怎么说?”“劳驾,哈比太太,哈比小姐想要一条围裙给布朗文小姐。”孩子十分顺从地咕哝。“是布朗温小姐!”哈比小姐笑道,推了他一把让他走了。“给你,等一等,你最好还是带上我的雨伞。”

孩子不情愿地拿上哈比小姐的雨伞,这才走了。哈比小姐冲着他背后喊:“早点回来。”然后她转身看看厄秀拉,快活地说:“噢,他挺有意思,这孩子,还不错,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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