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把已经混浊的水搅得更加混浊 (1)
嘉莉这次回纽约演出以后,有一个晚上,正卸装完毕,准备回家去,猛听得舞台进门附近一阵骚动之声,还听得一个耳熟的声音。
“别管我。我要见麦顿达小姐。”
“你得把你的卡片送进去啊。”
“哦,走开!拿去。”
半块钱递了过去,化装室门上响起了敲门声。
嘉莉打开了门。
“好啊,好啊,”杜洛埃说,“准定不会错!啊,你好吧?我一看到你就知道是你。”
嘉莉往后缩了一步,估计到会有一场非常尴尬的谈话。
“不跟我握握手么?啊,你可是个美人儿!没有什么,握握手嘛。”
嘉莉伸出手来,一边微笑。这不过是因为这个人天性非常善良的缘故。尽管老了些,人变得不多。还是那一身漂漂亮亮的衣服,还是那魁梧的体格,还是那春风得意的面容。
“门口那个家伙不让我进来,我塞了钱才算。我知道准定是你。喂,你们的戏演得好,你的角色演得棒,我知道你会演得棒。我今天晚上碰巧走过,我想还是来个几分钟。我在节目单上看到你的名字,不过我记不住,要到你上了舞台才注意起来。我一看就吃了一惊。啊,我惊异得目瞪口呆。你在芝加哥也是用的这个名字,不是么?”
“是的。”嘉莉温和地回答,此人这种自信的神气确实叫她佩服。
“我一见到你,就知道是你。啊,一向好吧?”
“哦,很好,”嘉莉说,一边在化装室里徘徊。这位不速之客突然来临弄得她不知所措,“你一向好么?”
“我?哦,好得很。我如今在这里嘛。”
“是么?”嘉莉说。
“是的,我在这儿有六个月了,我负责这儿一个分店。”
“多好啊!”
“啊,再说你什么时候上的舞台。”杜洛埃问。
“大概三年以前。”嘉莉说。
“是么?啊,天啊,这可是我第一回听说啊。不过,我知道你会行的。我一直说你能演——不是么?”
嘉莉微微一笑。
“是的,你说过的。”她说。
“啊,你样子挺棒,”他说,“我从没有见过有人长进得这么快。你长高了一些,不是么?”
“我?哦,也许多少高了些。”
他凝视着她的服饰,她的头发,头上气气派派地戴着一顶帽子。然后凝视着她的眼睛,她便尽量地躲开。很明显,他是希望能恢复往日的情谊,而且是马上,并且和原来一样。
“啊,”他说,一边见到她正在收起钱包、手帕之类的东西,准备着要离开了,“我要你今晚出来跟我一起吃晚饭,好不好?我在那里还约了一个朋友呢。”
“哦,我不行啊,”嘉莉说,“今天晚上不行。明天一早我就有个约会。”
“哦,管它的什么约会,来吧。我能摆脱掉他。我要跟你好好谈一谈。”
“不,不,”嘉莉说,“我不能,你不必勉强我了,我不喜欢晚饭吃得太迟。”
“啊,来吧,不管怎么说,那就谈一会儿吧。”
“不,今晚不行,”她说,一边摇头,“我们隔个时候再谈。”
这样一来,她觉察到他脸上掠过一层思虑的阴影,仿佛他开始领会到情况变了。可是对于一个一向喜欢她的人,天性善良的人总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
“你明天到旅馆里来,”她这么说,借以弥补过错,“你可以跟我一起吃晚饭。”
“那好,”杜洛埃说,一边脸色也开朗了,“你住在哪里?”
“在华陀尔夫旅馆。”她回答说,提到了这家新建成的时髦的大旅馆。
“什么时间?”
“嗯,三点钟来。”嘉莉和颜悦色地说。
第二天,杜洛埃来访。不过嘉莉想想约会时并非是很高兴的。不过,一见到了他,只见到他还是按照他那类模样打扮得如同往日那般漂亮,对人又和和气气,她原先那种担心这顿晚饭会不愉快的疑虑也就一扫而空。他还是像早先那样滔滔不绝。
“他们排场很大,是吧?”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是啊,他们就是这样。”嘉莉说。
他就是这么一个生性温和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因此马上就一五一十细谈起自己事业的经历。
“我很快就能开自己的铺子了,”他说的时候有一处就这么说,“我能筹集到二十万元的资本。”
嘉莉怀着最好的脾气倾听着。
“听我说,”突然之间,他这么说,“如今赫斯特渥特在哪里?”
嘉莉有点儿脸红。
“我想他是在纽约,”她说,“我有好一阵没有见到他了。”
杜洛埃沉思了一会儿。他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这位前经理并非是幕后有势力的人物。他原先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这样一肯定,他就宽心了一些。肯定是嘉莉甩了他的——他认为,她也理该如此。
“一个人干这类事时,总不免会出错。”他说。
“什么样的一类事?”嘉莉说,不知道他会说出些什么来。
“哦,你知道。”杜洛埃作了个手势,表示她一定是懂得的。
“不,我不知道啊,”她回答说,“你什么意思?”
“怎么啦,在芝加哥的那件事——他离开的那一回。”
“我不懂你说的什么。”嘉莉说。会不会他这么鲁莽地提到的是赫斯特渥特和她出走的事呢?
“哦,哦,”杜洛埃疑疑惑惑地说,“你知道,他走的时候拿走了一万块钱,是吧?”
“什么!”嘉莉说,“你是说他偷了钱,是吧?”
“怎么啦,”杜洛埃说,对她的口气大为不解,“你知道这件事的,不是么?”
“怎么啦,没啊,”嘉莉说,“当然我不知道。”
“啊,这太滑稽了,”杜洛埃说,“你知道,他偷了的。所有各报都登了的。”
“你说他拿了多少?”嘉莉说。
“一万块钱。不过,我听说他把其中的大多数钱给退还了。”
嘉莉茫然地望着地板上富丽堂皇的地毯。对于她被迫出走后这么些年来的光景如今有了一个新的看法。她如今回忆起了上百件的事足以表明这一点她还认为,他是为了她的缘故才拿这笔钱的。非但没有滋生出赠恨之心,反倒是触发了难过的心情。可怜的人!这么长久以来,一直是什么样的灾难笼罩在他的头顶上啊。
在吃晚饭的时候杜洛埃酒醉饭饱,加上情绪松弛了下来,就脑袋发热,自以为正在赢得嘉莉的心,能叫她像当年那么天性善良地眷恋他。他开始驰骋他的想象,以为不难重新走进她的生活之中,尽管她如今地位已高。他心想,啊,多么一块稀世珍宝啊!多么美丽,多么优美,多么有名!在她这么戏剧性的背景映衬之下,在华陀尔夫旅馆这样的环境里,对他来说,嘉莉可说是他最最心爱的人啦。
“你还记得在阿佛里那个晚上,你是多么慌张么?”他问道。
嘉莉想到了这个,就微微一笑。
“我从没有见过有谁能从这以后演得更好的,嘉莉,”他不无忧伤地接着说,一边一只胳膊撑在桌子上,“我原以为,你和我这些日子里会过得美美的。”
“你可不能这么说。”嘉莉说,引进了点儿冷淡的气氛。
“能不能让我对你说——”
“不,”她回答说,一边站起身来,“再说,到了我准备上戏院的时间了。我得跟你分手了,好吧。”
“哦,等一分钟。”杜洛埃央求说。
“不。”嘉莉很有礼貌地说。
杜洛埃无可奈何地离开了这灯火辉煌的桌子,跟在后边。他跟到了电梯口,站在那里说:
“我下一次什么时候再跟你见面?”
“哦,可能过些时候吧,”嘉莉说,“我一个夏天都在这里。再见!”
电梯的门打开了。
“再见!”当她拖着裙子走进去的时候杜洛埃说。
然后他忧伤地漫步到下面的大厅里去,旧日的恋情又燃烧了起来,因为她如今是离得如此遥远。在这个地方衣服沙沙作响那有趣的声音,就足以说明她的一切了。他认为自己遭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不过嘉莉呢,可是有别的想法。
这晚上,正当赫斯特渥特在卡西诺剧院等候的时候,嘉莉恰好走过,不过并没有看到他。
第二天晚上,她步行到戏院去,劈面遇见了他。他正等候在那里。人更憔悴了,决心非见到她不可,即使要到里面通报也行。开头,她可并没有认出这个褴褛的乞讨者的身影。他侧过身子,靠得太近了,把她吓了一跳,他看上去像是一个饿慌了的陌生人。
“嘉莉,”他低声地说,“我能跟你谈几句话么?”
她转过身来,马上认出了他。如果说她心底里还埋着什么对他不满的话,这会儿也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话虽如此,她仍还是记得杜洛埃所说他偷了钱的事。
“怎么啦,乔治,”她说,“你怎么啦?”
“我一直在生病,”他回答说,“我刚出医院,天老爷帮忙,稍微给我点儿钱,好么?”
“那当然,”嘉莉说。她强作镇静,但嘴唇还是在发抖,“不过,你究竟是怎么啦?”
她打开了钱包,把里面的钞票全都掏了出来——一张五块的,两张两块的。
“我一直在生病,我刚才对你说了。”他抱怨说,对她那过份怜悯的态度几乎很反感。从这样一个人那里得到怜悯,可叫人难受。
“给,”她说,“我身边的钱都在这里了。”
“好的,”他低声地回答,“总有一天我会还你的。”
嘉莉打量着他,这时行人瞪着她看。她感到太引人注目,赫斯特渥特也有这感觉。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究竟怎么啦?”她问道,自己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住在哪里?”
“哦,我在博佛里街有一间房间,”他回答说,“在这里跟你说没有什么用,我眼下一切都好。”
他仿佛对她这么和蔼的询问有所反感——机遇对她太过照顾了。
“请进去吧,”他说,“我很感激,不过我不会再来打搅你了。”
她想回答他的话,不过他已经转过身子,朝东边慢吞吞走去。
有好几天,这个幽灵一直缠住了她的灵魂,到后来才部分地淡了下来。杜洛埃又来访过,不过这一回啊,嘉莉连见也没有见他。他的心意仿佛没有针对适当的地方。
“我不会客。”这是对茶房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