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英萨罗夫醒得很迟,头有点胀痛,并像他所说的那样,感到浑身虚弱得很不像话。不过,他还是起了床。
“伦基奇没有来吗?”他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还没来,”叶莲娜回答道,并把最新一期的《Osservatore Triestino》(意大利语:《的里雅斯特观察报》。)递给了他,那份报纸上有许多关于战争、斯拉夫国土和公国情况的报导。英萨罗夫开始看报;她动手给他煮咖啡……有人敲了敲门。
“伦基奇,”两人都这么想,但是敲门的人用俄语说:“可以进屋吗?”叶莲娜和英萨罗夫非常惊讶地彼此对看了一眼,可是不等他们作出回答,他就走进了他们的房间。来人衣着考究,脸长得又尖又小,一双小眼睛的溜溜地直转,显得很灵活。他满脸春风,好像刚刚赢到一笔巨款,或是刚听到一个天大的喜讯。
“您认不出我的,”陌生人边开口说道,边毫不拘束地走到他跟前,并很有礼貌地向叶莲娜鞠躬致敬。“鄙人叫卢波雅罗夫,记得吗,我们是在莫斯科的叶××家里见过面的?”
“对,在叶××家里见过面。”英萨罗夫说。
“当然,当然!请您把我介绍给您的夫人吧。夫人,我一直很尊敬德米特里?瓦西里耶维奇……(他改正说):尼卡诺尔?瓦西里耶维奇,并为自己终于有幸结识您而感到十分幸福。请想想看,”他转向英萨罗夫,继续说道,“我昨天晚上才得知您到了这儿。我也住在这个旅馆里。这是多么美丽的城市,这威尼斯城就是一首诗,真是这样啊!只有一点很煞风景:到处都是该死的奥地利人!这些奥地利人可真令我恼火!顺便说说,您听到了吗,多瑙河上进行了一场大决战:打死了三百名土耳其军官,锡利斯特里亚已被攻克,塞尔维亚已经宣布独立。您,作为一位爱国者,应该感到欣喜万分,对不对?我自己的斯拉夫血液也在一个劲地沸腾!不过,我劝您小心一点儿;我深信有人在监视您。这儿的特务活动是很厉害的!昨天有一个可疑分子走到我跟前问:‘是俄国人吗?’我对他说,我是丹麦人……不过,您大概有病吧,最最亲爱的尼卡诺尔?瓦西里耶维奇。您必须治一治自己的病;夫人,您应该给您丈夫去治一治病。
我昨天像个疯子似的在那些宫殿和教堂里跑来跑去,——您不是到总督宫去过了吗?到处是多么豪华啊!尤其是这个大厅和马林诺?法里埃罗(马林诺?法里埃罗(1274—1355),意大利威尼斯的行政长官。1354—1355年任执政官,因反贵族统治而被杀。——译者注)的空位置;那儿就竖着一块牌子:‘Decapitati pro criminibus’(拉丁语:“因罪处斩”。)我也到过那些著名的监狱:使我心里感到十分愤慨的就是这些地方——我,您大概也记得——一直喜欢研究社会问题,并且一直是反对贵族政体的——我就是要把贵族政体的辩护士们带到那儿去:带到这些监狱里去;拜伦说得对极了:‘I stood in Venice on the bridge of siqhs’(英语:“我正站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上面”(摘自拜伦的《恰罗德?哈罗尔德游记》,第四章,第一句。)叹息桥系沟通威尼斯总督宫和国家监狱的一条短廊,因其下有条小河,故称为“桥”。当时囚犯经此桥受审或被处死,故有“叹息桥”之名。
——译者注);不过,他也是个贵族。我一直是拥护进步的。青年一代全都是拥护进步的。英法国人怎么样呢?让我们看看他们干得成许多事吗:布斯特拉巴(布斯特拉巴是布隆、斯特拉斯堡、巴黎的缩写,用作拿破仑三世的绰号,含贬义。——译者注)和帕默斯顿(帕默斯顿(1784—1865),勋爵,英国外交大臣(1830—1834,1835—1841和1846—1851)和首相(1855—1858和1859—1865)。——译者注)。您知道,帕默斯顿当上了首相。不,无论您怎么说,俄国人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这个布斯特拉巴是大骗子!您想看的话,我就把《Les Chatiments》de Victor Hugo(法语:维克多?雨果的《惩罚集》。)借给您——写得妙极啦!‘Lavenir—le gendarme de Diev(法语:‘未来是上帝的宪兵’。)——说得有点儿放肆,但是真带劲儿,真带劲儿。维雅泽姆斯基公爵(维雅泽姆斯基(1792—1878),公爵,俄国诗人,文艺评论家,彼得堡科学院院士(1841)。
—译者注)说得也很妙‘欧洲在反复重申:巴什—卡德克—拉尔(巴什—卡德克—拉尔,土耳其一村庄名,位于卡尔斯以东。1853—1856年克里米亚战争期间,别布托夫将军率领的俄国军队于1853年11月19日在该村击溃向卡尔斯撤退的土耳其军队。—译者注),目不转睛地盯着锡诺普(锡诺普,土耳其北部的一个省会城市。1854年11月克里米亚战争爆发后不久,该城大部分为俄国海军所毁。—译者注)’。我喜爱诗歌。我还有普鲁东的最新著作,我什么书都有。不知道您有什么见解,可我喜欢战争;只要别召我回去就行了,而我打算从这儿到佛罗伦萨去,到罗马去:法国是去不成了,所以我想到西班牙去——据说,那儿的女人非常漂亮,就是生活很贫困,虫也很多。真想到加利福尼亚去一趟,我们俄国人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可是我答应过一个编辑要详细研究有关地中海的贸易这一问题。您会说这题目没意思,太长了,但是我们需要,很需要专家,我们高谈阔论得够了,现在需要实践、实践……您身体很不好,尼卡诺尔?瓦西里耶维奇,也许我使您感到厌倦了,但是反正都一样,我还要再坐一会儿……”
卢波雅罗夫就这样喋喋不休地说了很久,临走时还许下再要来访的愿。
被这意外的来访弄得疲惫不堪的英萨罗夫躺倒在沙发上。
“瞧,”他朝叶莲娜看了一眼,苦恼地说道,“这就是你们的青年一代!有的人妄自尊大,并爱炫耀自己,而实质上跟这位先生一样,是个光说不干的人。”
叶莲娜没有反驳自己的丈夫:此时此刻,英萨罗夫的虚弱状态远远要比俄罗斯的整个青年一代的现状更令她担心……她坐到他身旁去,开始作女红。他闭住双眼,一动也不动地躺着,脸色苍白,整个人显得很瘦削。叶莲娜看了看他那轮廓极其分明的脸部侧面,看了看他那伸直的双手,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惧感。
“德米特里……”她开口说。
他的身子猝然一抖。
“什么事?是伦基奇来了吗?”
“他还没有来……但你是怎么想的——你在发烧,你真的不太健康,要不要派人去请医生来?”
“这个饶舌的家伙把你吓着了。不需要请医生。我稍微休息一下,就会全好的。我们下午再随便到……某个地方去玩玩。”
过了两个小时……英萨罗夫仍旧躺在沙发上,尽管没有睁开眼睛,却也无法入睡。叶莲娜没有从他的身边走开过;她的女红掉落在双膝上,身体却一动也不动。
“你为什么不睡一觉?”最后她问他。
“等一等吧。”他抓住她的一只手,并把它放到自己的头下面去。“就这样……很好。伦基奇一来,你就马上叫醒我。要是他说船已备好了,我们就立即动身……需要把一切东西都收拾好。”
“收拾好东西是用不了多久的。”叶莲娜回答说。
“这个人胡扯了一通会战和塞尔维亚的情况,”过了一会儿,英萨罗夫说道,“大概全是他编造出来的。不过,必须走了,必须走了。不能浪费时间……准备好吧!”
他睡着了,房间里顿时就全静了下来。
叶莲娜把头靠在椅背上,久久地凝望着窗外的景色。天气变坏了;起风了。大块大块的白云在空中飞快地飘移,一根细桅杆在远处直摇晃,一面长长的红十字旗不断地飘扬起来,落下去,重又飘扬起来。古钟的钟摆沉甸甸地摆动着,叩击声中夹带着有点儿悲切的咝咝声。叶莲娜闭上了眼睛。昨天,她整夜都没睡好,所以她也渐渐地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怪梦。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跟一些陌生人一起在宫苑池塘上泛舟游荡。他们默不作声,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也没有一个人划船;小船在自行漂动。叶莲娜并不感到可怕,却觉得很纳闷:她想知道这是一些什么人,以及她为什么跟他们在一起?她在观望,而池塘却变得越来越开阔,池岸渐渐消逝——这已经不是池塘,而是动荡不安的大海了:无声的蔚蓝色巨浪壮观地摇晃着小船;有一种隆隆作响的可怕东西从池底冉冉升起;不认识的游伴们突然纷纷跃起身来,大叫大嚷,挥舞着双手……叶莲娜辨认着他们的脸:她父亲也在他们中间。然而,一阵白色旋风袭击着波浪……一切东西都旋转了起来,都混杂在一起了……
叶莲娜向四面张望:周围依然是一片白色;但这是雪,雪,无边无际的积雪。她已经不是坐在船里,而是像离开莫斯科那样,乘着雪橇在赶路;她并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身旁坐着一个用一件很旧的斗篷式女外套裹住身体的小人。叶莲娜细细一看:这是卡佳,是她的可怜的小朋友。叶莲娜感到很可怕。“难道她没有死去?”她想道。
“卡佳,我和你这是上哪儿去呀?”
卡佳不作回答,并把自己的身体紧裹在小外套里;她觉得冷。叶莲娜也觉得冷;她望着路前方:透过雪尘可以看见远处的一座城市。一座座塔顶呈银白色的高高的白色塔楼……卡佳呀,卡佳,这是莫斯科吗?不对,叶莲娜想道,这是索洛韦茨基修道院(俄国北部的宗教中心和大封建庄园,建于15世纪20年代末和30年代,位于白海的索洛韦茨基岛上。亦是一个流放地。——译者注。):那儿有许许多多像蜂房里的一个个小蜂格似的又小又窄的单间修士居室;那儿又闷又挤,——德米特里就关在那里。我应当把他救出来……她面前突然展现着一道像张着大嘴似的灰暗的深渊。雪橇即将跌落下去,卡佳在笑。叶莲娜!叶莲娜!深渊里传来了呼喊声。
“叶莲娜!”她耳朵里清晰地响起了这一呼喊声。她迅速地抬起头来,转过脸去,一看就呆住了:英萨罗夫,脸色惨白,白得像雪,像她梦中见到的那种雪,已从沙发上半欠起身子,正用他那双可怕的、明亮的大眼睛望着她。他的头发披散在前额上,嘴唇奇怪地张开着。他那突然变了样的脸上显现着恐惧神色,惧意中还夹杂着一种令人心酸的忧愁神情。
“叶莲娜!”他说道,“我快要死了。”
她惊叫着跪了下去,并紧紧地偎依在他的胸脯上。
“全完了,”英萨罗夫重复说,“我快要死了……永别了,我可怜的妻子!永别了,我的祖国!……”
说到这里,他就仰面跌倒在沙发上了。
叶莲娜奔出房间,开始呼救,一个侍从跑去请医生。叶莲娜俯在英萨罗夫身上。
就在这一瞬间,门口出现了一个人。他肩膀很宽,肤色黝黑,身穿厚绒布大衣,头戴低矮的漆布帽,并犹豫不决地站停了。
“伦基奇!”叶莲娜叫道,“是您啊!瞧一瞧吧,看在上帝面上,他晕过去了!他怎么啦?天哪,天哪!他昨天还出去游览过,他刚刚还跟我说过话……”
伦基奇一言不发,只是闪开了身子。打从他身边迅速地溜进来一个戴着假发和眼镜的小个子:这是一位医生,他也住在这一家旅馆里。他走到英萨罗夫身边。
“夫人,”他过了一会儿说道,“外国先生——il signote forestiere e mordo—因患动脉瘤并发肺功能衰退而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