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1
第二天又听说布金?萨莫伊洛夫和索莫夫也被捕了，此外还有五人被捕。晚上，费佳?马森跑来了。他家也遭搜查，可他得意洋洋，还以为自己是英雄呢。
“你当时害怕吗?”母亲问费佳。
费佳顿时脸色苍白。“我怕那个军官打我，他留着胡子，手指上全是毛，还带着一副墨镜，看上去像盲人一样。他们在家里弄得咚咚响，还吓唬说要把我们都关起来，让我们统统死在牢房里。可我的父母都未打过我，我是独生子，他们向来溺爱我。”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两手飞快地理着头发，然后盯着巴维尔说：“要是有人敢打我，我就跟他拼命。我会咬他们，除非他们先把我给打死!”
“这么瘦，你怎么打人家?”母亲说。
“别小看我。”费佳小声说。
费佳走后，母亲对巴维尔说：“我看他这个人最靠不住……”
巴维尔没说什么。一会儿，雷宾来了。“你们好啊!”雷宾笑着说，“我又来了，不过今天是主动来的。”他用力握着巴维尔的手说，然后又拍着母亲的肩膀说：“不给点茶喝吗?”
巴维尔打量着他，盯着他的脸，盯着他的眼，发觉那目光里有着某种寓意。
母亲去了厨房。雷宾坐下来，把胳膊放在桌子上，神色忧郁地盯着巴维尔。“是这样的，”他好像和巴维尔的长谈被打断了，又接着说下去一样，“我观察您很久了。一直想和您当面谈一谈。可以说我们是邻居。我发现有许多人来找你，但你们不喝酒，不胡闹，规规矩矩。一个人如果太安分守己，就马上会被人注意。比如说我，我不爱与人来往，也被人注意了。所以就看我不顺眼。”
他说话很慢，但很流利。他一直注视着巴维尔。“有人常议论你。我的房东说你是异教徒，因为你不去教堂。其实我也不去。后来有人开始发传单，我想大概是你的主意吧?”
“是的!”巴维尔答道。
“你又逞能!”母亲从厨房探出头不安地说道，“不是你一个人的主意!”
巴维尔笑了笑，雷宾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很好!”雷宾说。
母亲气呼呼地走了，大概怪他俩没重视她说的话。
“散发传单是个好主意。它可以唤起民众的共鸣，一共印了十九次吗?”
“是的。”巴维尔答道。
“那么，我全看过了。不过有些内容让人看不懂，有些话是多余的，正如人说话一样，多了反而显得啰嗦……”说到这儿，他笑起来了，露出他那健康洁白的牙来。
“后来你家被搜查。从那以后，我才真正佩服你们。你和霍霍尔，还有维索甫希科夫，早就暴露了……”他这时不知如何说下去，朝窗外望了望，又敲打着桌子。
“虽然被别人抓了小辫子，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霍霍尔也是个好样的。有一次，我在工厂里听他讲话。嘿，了不起!宁死不屈!是条硬汉子!对不对，巴维尔?”
“对!”巴维尔答道。
“就说我吧，四十多了，可以说是见多识广吧，当了三年兵，结了两次婚，前妻死了，第二个老婆扔了。我在高加索时，见过反仪式派信徒。不过，他们在生活中也摆脱不了那种俗气!”
雷宾的话坚定有力。母亲见有个老成的中年人与儿子推心置腹地交谈，心里非常高兴。但是她觉得巴维尔对人家太冷淡，便想调和气氛，便问雷宾：“要吃点什么吗?米哈伊洛?伊凡诺维奇?”
“谢谢，大妈，我吃过饭了。巴维尔，你是否觉得应该改变一下生活呢?”
巴维尔站起来走了两步说：“我觉得很好呀，因为这些你才来找我，和我交谈吗?为了生活，我们这些劳动者会联合起来。生活对我们不公，让我们活得很苦，但是使我们看清了痛苦的意义，开阔了我们的眼界。生活教会了我们如何加快生活的步伐!”
“说得对!”雷宾打断他说，“人要洗心革面，变成新人。一个人生了疥疮，好办，让他好好洗个澡，换一身新衣服，便会慢慢好起来。可是怎么样才能洗心革面呢?”
巴维尔谈到工厂，工厂主，当谈到国外工人如何维护自己的权利时，他言辞激烈，情绪激动。雷宾有时用手敲桌子，他不止一次地高喊道：“是的。”
后来终于忍无可忍，轻声说了一句：“你还年轻，不大会看透人。”
巴维尔却不以为然，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不要论年龄大小，看谁的思想最合情理才对。”
“难道他们真的用上帝来欺骗我们?是呀，我也认为我们的宗教是假的。”
母亲说话了。只要一提到与她的信仰有关的一切，她总是立刻注意起来。在她看来，上帝的一切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她不希望儿子拿那些亵渎上帝的话来伤她的心。虽然儿子不信上帝，但他有自己的信仰，这使她得到了一些安慰。
“我怎么明白不了他的思想呢?”她想。
她以为雷宾是个成年人。当听到有对上帝不敬的言论时，会很生气。想不到他仍然心平气和地与儿子交谈。她再也忍不住断然说：“不管信不信上帝，在谈论时最好留点神!”她喘了一口气接着说：“不过如果你们不让我信的话，那我满肚子的伤心事向谁说呢?”说到这儿，她已泪眼汪汪，手也在不停地颤抖。
“妈妈，您误解我们了。”巴维尔安慰她说道。
“大妈，请原谅。”雷宾补了一句，微笑着望了望巴维尔，又接着说，“怪我疏忽，您岁数大了，不容易剔掉某些忌讳……”
“我们所说的，”巴维尔继续说，“不是您所信仰的大慈大悲的上帝，而是教士们当棍子威胁我们的上帝。他们就是以这个面具伪装自己，让所有的人都服从他们的罪恶意志……”
“说得对!”雷宾叫道。“他们狸猫换太子，连我们的上帝也给换了一个。要记住，大妈，上帝按自己的形象造人，人与上帝相似，上帝也和人相似。教堂里的上帝是假的，我们应该换回来，还他以真面目。为了摧残我们的灵魂，他们不惜给上帝穿上虚伪的外衣，可实际歪曲了上帝的形象……”
他的声音很轻，但母亲感觉到话语的沉重。她害怕看他的脸，他的目光冷冰冰，让人望而生畏。
“不，我最好回避，”母亲摇着头说，“我受不了你们这些话。”她快步向厨房走去。
雷宾说：“你听着，巴维尔，关键是心灵!心灵很特别，在人的心灵中不会有其他任何东西……”
“只有理智才能使人得到了解脱!”巴维尔坚定地说。
“但理智不能给人力量!”雷宾固执地反驳说，“心灵才能给人以力量，而非头脑!”
母亲没做祈祷便上床睡了。她浑身发抖，心里不愉快，原以为雷宾是个稳重的人，可现在却对他产生了敌意。
“他肯定也是个异教徒，”母亲边听他们说话边想，“没有事他是不会找上门的。”
他语气充满自信地说：“既然是神圣的地方就不会空虚。心灵中的上帝至关重要。如果上帝消失了，心灵会受到伤害。巴维尔，应该创造一个是人们知心朋友的上帝!”
“有基督嘛!”巴维尔说。
“基督的精神不够坚定。他说过：求你把这杯酒撤去，他承认了凯撒。不能让他统治着人，因为所有权力都应在上帝手中!他承认了交易，承认了婚姻。他诅咒过无花果树，难道是无花果树不愿结果子吗?灵魂不结善果难道是它的本意吗?难道自己在灵魂中播种了怨恨的种子吗?”
他们争论得非常激烈，互不相让，难分谁对谁错。巴维尔踱着步，他的嗓门大，压倒了其他声音。雷宾的声音低沉平缓，从容不迫。
“告诉你吧，用我们锅炉工的话来说，上帝是一团火，他活在人的心灵里。所以上帝是道，而道是精神……”
“是理智!”巴维尔坚定地说。
“对!上帝在心灵里，又在理智里。而教堂则是上帝的坟墓。”
后来母亲睡着了，不知道雷宾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但此后他便成了巴维尔家的常客，有人在场，雷宾便很少发言，只是偶尔说一两句：“是啊，没错!”
有一次例外，他忧郁地望着大家，沉重地说：“我们还是谈谈现状吧，至于将来，等解放之后，才明白应该怎样做才更好。人们头脑灌输了很多东西，可是并不是想要的，有什么用?得了，也许他们会否定一切，包括生活和科学，也许他们会看到，一切都在同他们作对，就像教堂里的上帝一样。只要有书本，会得出结论的。”
如果巴维尔家里没有其他人，他们便会你一言我一句争论起来，不过总是心平气和地争论。母亲总是每一句都不放过，努力地听着，总想明白他们在争论着什么。有时她觉得这个粗壮汉子和自己的儿子都是盲人，在探寻出路，东撞一下，西撞一下。他们对什么东西都要触摸一下，然后抛开它，却总是满怀信心和希望继续寻找着……
虽然他们的谈话直率又大胆，听多了，她也就习惯了，并不觉得怎么可怕了。她已学会了对付他们谈话的办法了，听了不放在心上，即使他们否定上帝，也动摇不了她信仰上帝的坚定信念。此时她偷偷笑了，她原谅了他们，虽然还不喜欢雷宾，但至少不讨厌他了。
她每个星期都去探望霍霍尔，给他送去内衣和书。有一次和他见过面，回到家感动地说：“他在牢房里也跟家里一样，和大家一起谈笑。我知道他内心是痛苦的，只是没有表露出来罢了。”
“是啊，”雷宾说，“我们都在遭受煎熬，有哪个不苦呢。并不是蒙在鼓里，有些人长着眼睛看得真切，却视而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