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3
过了一段时间，十一月里的一个黄昏，克莱德在中央路靠西的威克基大街上散步。这是本市有名的马路，自从他搬到佩顿太太家以后，上下班经常走过这里。他当时心里充满了欢歌，这是青春和野心所赋予的，岁末的景象使他的野心更加强烈。他有一个很好的位置，在这里他受到人们的敬重。除了食宿的开销，每星期还有十五美元，够他和罗伯塔花的。这笔收入虽说赶不上在格林?戴维森饭店或是联合俱乐部的时候，可是这么和那些地方不一样，家庭的倒霉情况再也牵连不到他了。还有一处地方不同的是，寂寞的烦恼现在也没有了，而且还有罗伯塔在偷偷委身给他呢。至于格里菲思这家人，谢天谢地，他们一点也不知道。要是万一出了事，怎样才能不让他们知道，这他连想都没有想过。他这个人的习性，是不喜欢想烦恼的事故。
虽然格里菲思一家人跟他们的那帮朋友，在社交上不愿承认他的地位。但也许是他做了一个部门的负责人的缘故，副经理之一的鲁道夫?斯密里先生，还非常亲热并随和地问起他打不打高尔夫球；并问他是否有意，参加阿莫斯基高尔夫球俱乐部。这不正说明斯密里先生认为他是能够参加社交活动的人物了吗?不正说明他和厂里很多人，都开始了解到，他跟格里菲思这家人，是有那么一点重要关系的。
此外，还有另外一个想法，吃过晚饭以后，他又可以和罗伯塔相会了，是在她的房间里相会，而且时间是那么早，在十一点左右，这就使他兴趣很高，更加神采奕奕地在马路上走起来了。他们俩偷偷发生这么多次关系以后，不知不觉胆子都大了起来。到现在为止，他们一直没有被人发觉，他们认为以后可能也不会被人发觉。万一发觉了，她不妨暂且推说克莱德是她的哥哥或是表兄。他们商量过以后还决定：为了防止别人议论和再一次发觉，罗伯塔就不妨在这以后搬到别处去。这样，他们就可以继续来往了。搬一次家是不容易做到的，至少也比不能自由来往好，对这一点，罗伯塔也不得不表示同意。
不过，这一回碰上了一个新的关系，插进了一段事，把他的想法完全转到另一方面去了。他来到威克基大街比较豪华一些的房子前面。虽说他还不知道是谁住在那里，却很感兴趣地定睛望着一道道高高的铁栏杆和里面整齐的草坪。街上暗淡的灯光照着那里。他还看得见草坪上有一堆刚落下来的枯黄的树叶，被一阵风卷得飞舞飘荡起来。他觉得这所房子肃穆、宁静、幽雅而美丽，这种庄严、富丽的气派使他非常动心。中间一扇门的上面点着两盏灯，向四周投下一道光圈。他走近这扇门时，有一辆车身结实的大型轿车径直开到门口停下来。司机先下车，把车门打开，克莱德即刻看到是桑德拉?芬琪雷在汽车中，身子微微向前方倾斜。
“走进门，大卫，告诉米丽亚姆，说我不能等她了。我要到杜布尔家吃晚饭，不过九点钟总可以回来。要是她不在，就把这张字条留下，快点儿，好吗?”她的声调和神情极其傲慢，但非常惹人喜欢，正是今年春天迷住他的那副样子。
与此同时，她以为是吉尔伯特?格里菲思沿着人行道走来，就喊到：“啊，今天晚上你自己走啊?要是能等一下，可以坐我的车去，我刚才叫大卫送张条子进去，他马上就可回来了。”桑德拉对蓓拉和格里菲思一家人有钱有势虽然很动心，可是并不喜欢吉尔伯特。她本来想跟他结交，可是他一开始就对她冷淡，一直到现在还是这样，他伤了她的自尊心。对她这样虚荣、自大的人来说，这是最忌讳的事情了，她怎么也不能原谅他。人家即便有一点点自以为是，她都不能容忍，也不会容忍，尤其是蓓拉这个自负、冷淡、以自我为中心的哥哥。她觉得，他太自以为了不起了。这种人太自负，因此对谁也不肯伺侯。“嘿!这个傻瓜。”她一想到他就有这么一种看法，“他究竟以为他自己是怎样的一种人呢?他自然以为自己是这一带的什么人物啦，自以为是洛克菲勒或摩根什么的，可是据我看来，真的怎么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可取的地方，一点也没有。蓓拉我是喜欢的，我觉得她很可爱。可是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啊，我看他还想让姑娘们过来伺候他呢。好吧，我才不是这种人呢。”每逢人家告诉他吉尔伯特所做的事、所说的话，桑德拉的评论大致就是这样。
在吉尔伯特这方面，他也时常听蓓拉讲起桑德拉自以为是的那一套，她的神气、她的心愿等等。他时常这样批评：“哈，这个瞧不起人的小家伙!她究竟自以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真是地道的、狂妄的小傻瓜!……”
不过，莱科格斯的等级森严，够得上资格的人很少，因此，凡是“圈子里”的人对“圈子里”的其他人不得不敷衍。也正因为这样，她才向这个被看错的吉尔伯特打招呼。正当她从车门口把身子移过去一些，想空出地方来的时候，克莱德被这突如其来的招呼给弄愣住了，他从装腔作势和沉思中惊醒过来，自己也弄不清是否耳朵听错了，于是走过来，他那一副神态简直可以说像是一只训练有素的狗，脾气温顺，会讨人喜欢，相当亲热而渴望着什么。
“啊，晚上好，”他大声说，一边脱下帽子鞠躬，一面又说：“你好吧?”心里却想这正是美丽娇好的桑德拉啊。几个月前，在伯父那里见过她一面。今年夏天，他一直在报上看到她社交活动的消息。如今，她还像过去那样可爱，坐在这辆漂亮的汽车里，显然是跟他在打招呼呢。可是桑德拉即刻发现她自己弄错了，他并不是吉尔伯特，因此很窘，一时间不知怎样才能从这种局面中脱身。
“对不起，你是克莱德?格里菲思先生吧，我现在看清楚了。这是我弄错了。我把你当作吉尔伯特了。在灯光下，我真是看不清楚。”她一阵子显得很窘，很是不安，很踌躇。这克莱德也注意到了。他也注意到这是因为她认错了人。对他来说，这中间的含义并不是有面子的；对她来说，也很不好意思。因此他心里很慌乱，急于想走开。
“对不起，不过这没什么，我并不是想打搅你。我原以为……”他的脸一红，心里真不知怎样才好。
不过，桑德拉马上注意到克莱德比他的堂兄长得更帅气，更腼腆，对她的美貌和社会地位显然很动心。她就一面娇媚地一笑，一面俯身说：“这没有什么，请上车吧。你到哪儿去，我来送你。啊，请你别客气，我非常乐意送你去。”
克莱德知道她是认错了人才招呼他，就马上流露出一种神情，她一见就知道他感到又委屈，又惭愧，又失望。他眼里露出委屈的神色，嘴边露出犹豫不决，不好意思而又略带悲哀的微笑。
“啊，是啊，当然，”他慌慌张张地说，“我是说，要是你高兴，我也明白为什么会那样，这没有什么。不过，要是你不高兴，那就不必麻烦。我原以为……”他原来把身子转过去一半，想走开了，可是他深深地被她吸引住了，身子实在移不动。她又说：“啊，请你务必上来，格里菲思先生。你上来，我就非常高兴。大卫肯定要不了一会儿工夫就把你送到了。方才的事，我也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不过，你也知道，也不是说你不是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就……”。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迟疑不决地走上前来，上了车，坐在她旁边。她对他很感兴趣，立刻望着他，心想，幸亏不是吉尔伯特，因而很高兴。为了能把克菜德看个仔细，同时也为了对克莱德展示一下她自以为会动人心魄的那种美态，她就把车顶上一盏灯打开。司机回来以后，她就问克莱德要到哪里去。他无可奈何地把住址告诉了她，因为和她住的这条街比起来，那就差得远了。汽车朝前飞驶，他心里急于想怎样充分利用一下这个非常短促的时间，让她对他有一个好印象。谁能说得准呢，这使他有那么一点点愿望，希望在将来什么时候跟她再见见面。他真是一心盼望自己能够成为她那个天地中间的一分子啊。
“承蒙你用车带我，真是太好了，”他把脸转过来对着她，一面笑，一面说，“我没有想到你是招呼我的堂兄，不然的话，我也不会走过来了。”
“啊，这没有什么，不必再说了。”桑德拉调皮地说，声调里带有一种软绵绵、甜蜜蜜的意味。她这会儿觉得，她第一次对他的印象决没有像现在这样鲜明。“这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不过，这样虽然搞错了，我倒很高兴。”她接着说，语气很肯定，同时露出动人的微笑。“我看我宁可带你，也不愿带吉尔。我们相处不大好，他跟我在哪儿见面，就在哪儿吵嘴。”她微微一笑，方才一时间的窘迫，这会儿已经完全没了。她正以公主的姿态朝后面靠着，同时非常感兴趣地打量着克莱德端正的相貌。她心想，他那对眼睛多么温柔，充满着笑意，她心里还想，他是蓓拉和吉尔伯特的堂兄弟，看样子还很得意呢。
“啊，这太糟了。”他说，态度不很自然，并且很想装得在她面前很自信心，甚至精神抖擞，但结果却装得很别扭，反而弄巧成拙，劲道也不够。
“啊，实际上也并没有什么。我们不过偶尔吵吵嘴就是了。”
她发现他在她面前很紧张、害羞、说话也很不好意思，一想到把他弄得如此迷迷糊糊、别别扭扭，觉得很得意。“你还在替你伯父办事吗?”
“啊，是的，”克莱德赶紧回答她，仿佛他要不是替他伯父办事，就会被她看不起似的。“我现在负责一个部门。”
“啊，真的吗?我还不知道呢。你也知道，自从那一次起，我还没有看见过你呢。依我看，你可用来出外走动走动的时间不太多，是不是?”她看着他，好像在说，“你的这些亲戚并不怎么注意你啊。”不过，现在她倒真地有些喜欢他了，就变换了一下口气说：“我想你整整一个夏天都住在市内吧?”
“啊，是的，”克莱德很老实而讨人喜欢地说道，“你是知道的，我非得这样不可。工作把我拖住了，不过，我在报上老是看见你的名字，还看到你参加赛马、网球赛的消息，六月份还看见你参加化装游行呢!我当然觉得你很漂亮，就像天使一样。”
他眼里流露出一种爱慕，讨好的神色，使她相当心动。多令人喜欢的年轻人，和吉尔伯特多么不一样。她不过是偶然招呼他一下，他就显得那么神魄颠倒地爱恋着她。这使她有点儿替他难过，有那么一点儿，因此也就对他和蔼了一些。还有，要是吉尔伯特知道他的堂兄弟已经完完全全被她征服了，那么他会怎么想呢?他一定非常生气，他这个明明把她看作笨蛋的人?要是有什么人把克莱德带一把，让他比他(吉尔伯特)所希望的还要更得意些，这样才能好好教训他一顿，这个想法非常合她的心意。
不过，非常可惜，汽车开到佩顿太太家门口停了下来。对克莱德、桑德拉来说，对桑德拉来说，这一次的巧遇就这样结束了。
当司机打开车门，克莱德下车的时候，她笑了笑说：为此次邂逅气派之大、意义之深，弄得精神很紧张。“啊，你原来住在这里啊。你是不是打算一个冬天都住在莱科格斯?”
“啊，是的。我是希望这样的。”他说，充满着恋恋不舍的神情。
“下一次我可以在某个地方，某个时候再与你碰头吗?”他问。
她点了点头，把手指伸出来给他吻了吻，她的嘴巴张成圆圆的，非常迷人地轻轻一笑。他的心已经到了发傻的程度。
“再见!再见!”车开的时候，她叫道。克莱德在背后望着那辆车，心想不知他还能不能像刚才那样再见到她。啊，他竟然又再次和她相逢了!而且，她与第一次完全不一样。克莱德还清楚地记得，那一次她对他根本就没有想法。
他转过身来，朝他自己的房间走去，心中充满了希望与渴望。
桑德拉呢，……汽车向前飞驶，她心里正在想，为什么格里菲思这家人对他如此地不在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