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0 (2)
“你叫格里菲思,是吧?”
“是的。”
“嗯,我叫尼科尔森。别害怕,你会习惯的。”他勉强装得高高兴兴地一笑,虽然脸上毫无血色。不过他那眼睛却不那么个样,并没有什么笑意。
“我想,我并不是很害怕,”克莱德回答说,这是存心想纠正他刚才无意中说出的真心话。
“嗯,这就好了。活动一下吧。在这里我们全都这么做,否则整个地方都要疯了。最好吸点空气,再不然,就快步走一会儿。这样对你有好处。”
他朝旁走了几步,就活动起胳膊来。这时,克莱德站在一边,自言自语,声音几乎说得很响,还是那么颤栗:“在这里我们全都这么做,否则整个地方都要疯了。”这是确实的。过了第一夜以后,他应当看得见,觉得到了。发疯,真是啊,这样迫使你不得不目击这可怕的、摧裂心肺的——而且对每个人来说——即将临头的悲剧,它也许得把人折磨死。不过,这些,他需忍多久啊!他又能忍受多久呢?
一两天后,他又觉得这座死牢并不像那样——一片恐怖——至少表面上不是这样。实际上,即使大家死到临头,这里仍是一处嬉笑怒骂的场所,甚于还可以娱乐;对每个想得到的题目都展开辩论,从死亡到女人,运动,舞台——人类一切争强好胜的能耐,也可以说是缺少这些能耐,这些人在知识水平很低的范围内恣意信口开河。
情形往往是这样:早饭一吃过,没有被叫去参加某一组运动的人,有的就下棋或玩纸牌;而且一个总是放出来,他的组给一副棋子、棋盘、或是一副纸牌,每人一张棋盘,可是没有棋子,棋子是不需要的。 接着,由一人开局。“我从G2跳到E”——每一格都有号码——每一边都有字,一步步都用铅笔记下来。
接着,对手——先在自己的棋盘上把这一步记下来,研究这一步对自己这方面的形势影响如何,然后喊道:“我从E7跳到F5。”如果当时在场的人中有别人想加入,随你加入哪一方,只要说他愿意来,警士就给他一张棋盘,一支铅笔。接着,肖特?布里斯托尔愿意给跟他开一间牢房的“荷兰人”斯威考当参谋,就喊道:“我就不会这么走,荷兰人。等一等,有一着更好的棋子。”棋子就这么下着,并且全看这盘棋运气如何。难下好下,大家就嬉笑怒;骂赌咒争辩。玩牌也是这样。每个犯人都关在自己的牢房里玩,而且还玩得很顺利。
不过克莱德不喜欢玩纸牌或是成天玩笑,说粗话这一套。在他看来,除尼科尔森一人外其他人说的尽是些猥亵,甚至粗鲁的话,他才不欣赏呢。不过,他倒是被尼科尔森深深吸引住了。他开始想,再过些时,再过几天,放风时间有他在场,这个律师只要碰到他们在一组,就可以帮助他挺过这一切。他是这里见解最高明,最受敬爱的人。其他人都不一样,有时一声不吭,多半的时间总是这么阴险、粗俗、或是这么冷漠。
可是,接着发生了一件事,而且,是他才来了不过一星期以后的事,正当他因为对尼科尔森发生了兴趣,开始觉得自己至少稍微沉得住气一些了,那个意大利人,布洛克林的巴斯卡尔?克顿却要被判处死刑了。当初他兄弟企图诱奸他的老婆,他就把兄弟杀了,结果被判处死刑。在克莱德来后才知道,巴斯卡尔那间牢房靠近横穿过这个牢房的走廊。因为忧虑,这个人已经有些神经错乱了。每次押其他人(六个人一组)出来放风,他总是被留在牢房里。可是克莱德走过那里,有时间或向里面望望,他那张消瘦不堪的脸,看起来真可怕,从眼睛到嘴角,被两道深沟,也可以说是狱中不幸的道路分割成狰狞的三个部分。
克莱德后来知道,从他到的那一天起,巴斯卡尔就已经开始日夜祈祷了。这是因为:在这里以前已经通知他行刑的大致日期,也就是一周内说要执行了。在这以后,他就老是把两只手,两膝盖伏在地上,在牢里爬着,吻着给他的一个基督背十字架的铜像,他就老是吻这个基督像的脚。此外,他有一个兄弟、一个妹妹刚从意大利来,一再来看望他,因为他们在定量的时刻就把他带到老死牢去。不过,据大家现在窃窃私议说,巴斯卡尔已经神精错乱,弟妹们也无能为力了。
整天整夜,只要弟妹们不在,他就祈祷。那些 醒着的人原想看看书消磨时间,被迫不得不听他含糊不清地祈祷和嘀哩嗒啦拨动祈祷珠的声音。他叫圣戈,叫万福马利亚,叫个不停,每叫一声,就拨动一颗念珠。
虽然间或有声音在说:“啊,天啊,要是他不叫圣戈。要是他能睡一会儿就好了。”可是他还是在祈祷。这样一直到执行的前一天,巴斯卡尔就被提出牢房,押到死牢房里去。克莱德后来知道,如果有亲人来,就在第二天早上在那边决别。此后还有两个小时让他的灵魂做去见创世主的准备。
可是,就在这一天整整一个晚上,凡是关在这间不幸的屋子里的人,大家情形多怪啊。收走的餐盘说明这里很少人吃得下晚饭。一片寂静,在这以后,有几个人在含糊不清地祈祷。他们知道,他们自己的命运在时间上跟巴斯卡尔也不会相差多久了。有个意大利人因为杀死了一个银行的巡逻被判处死刑,现在就歇斯底里起来,老是尖声在叫,把自己牢房里的桌椅往门上的铁栏杆上使劲摔,把床上的被单撕得粉碎,甚至想要杀死自己。后来,他终于被制服了,押到别的牢房,因为神智不清,要特别加以看管。
至于另外一些人在这段紧张的时刻,人们可以听见他们一直走来走去,或是含糊不清地祈祷,或是招呼警士替他一直做事。至于克莱德,他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也从来没有想到有这种下场,也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种声音,他恐惧得一味颤栗。在那个人一生中的最后一晚上,克莱德躺在划屏上,想要驱散幻想。啊,在这里,死亡就是这样的啊。人们喊叫、祈祷,神志都错乱了,可是虽然他们全都那么恐惧,死亡进行曲绝没停止下来。相反,十点钟时,为了让人要放下屠刀,让这一绝列死亡的队伍从老死牢出来,沿着走廊到行刑室去的时候没有人能看见。可是克莱德和所有其他人一听见就都醒了,并且坐起来。
时辰到啦!执行啦 !死亡的一刹那就在眼前啦!这是一个信号啊。各间牢房里很多人或是由于害怕,或是由于悔恨,或是由于内在的宗教信念,马上想起那个庇护自己、安慰自己的信仰,就双膝跪下祈祷起来。另一些人总是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还有一些人由于抑制不住的恐惧,不时尖声喊叫。
至于克莱德,他只是麻木不仁,一声不响。
几乎失去了知觉。要在那边另一间屋子里把这个人杀死了。那张椅子。这么久以来,他一向那么害怕的那张椅子,是在那一边啊,现在是那么逼近了。不过,据杰甫逊和他自己的母亲告诉他说,他的时间还长得很、远得很哪……如果……如果轮到的话……如果……
可这时又传来了别的声音,是一些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哪里的一扇牢门铛啷响了一声。接着,显然是从老死牢通到这里的那扇门打开了,因为现在正有一个声音——有几个声音,现在还不大清楚。接着是另一个声音,更清楚些,仿佛有人在祈祷。接着,队伍走过那道走廊,是来泄漏真情的踢踢踏踏的脚步移动声。“主,仁慈啊。基督,仁慈啊。”
“玛利亚,慈慧的圣母,仁慈的圣母,圣母弥歇尔,为我祈祷;我的好天使,为我祈祷。”
“圣母玛利亚,为我祈祷;我的好天使,为我祈祷。”
这是将被处决的那个人身边的牧师的声音,是在背诵祈祷文。可是,据说,他神智已经昏乱了。可是,他不是在喃喃地祈祷么?真是啊。克莱德听得出来。最近以来,这个声音听得大多了。接着那另一扇门就要开了。他就要从门口朝里面望了,这个犯人马上就要死了,要望那个东西了,望见了,那顶帽子,那些带子。啊,到现在,所有这一切他全都知道了,虽说也许永远不会把这些东西放在他身上。
“再见了,克顿!”这是附近哪间牢房里一个沙哑发抖的声音说。克莱德不能断定是哪一间,“到一个更好的世界吧。”接着,另一些声音说:“再见了,克顿,上帝保佑你,即使你不会说英语。”
队伍走过去了。那扇门关上了。他这时在里面了。毫无疑问,把他缚起来了。同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同这个神智不清的人。现在完了,一定已经缚好了。那顶帽子拉下来了。过一会儿,过一会儿,当然喽……
接着,虽然克莱德当时并不知道,也没有注意,这间牢房各处的灯光,整个监狱的灯光突然一暗。一个白痴,再不然就是一个毫无头脑人想出的办法,竟然把执行死刑的电压跟这里和所有各处屋里的电灯合用一个电表。即刻有一个声音喊道:“开动了。就是这一下子。嗯,他完了。”
另一个声音:“是啊,最后一下子,可怜的家伙。”
接着,也许是隔了一分钟吧,第二次暗下来,暗了三十秒钟……最后……第三次暗下来。
“啊,准是……现在完了。”
“是啊,另一个世界的样子,现在他知道啦。”
之后,一片死寂。有些地方传来了低喃的祈祷声。克莱德浑身冰凉,像发了疾病地直发抖。他既不敢想更不敢喊叫。啊,是这样啊,有人把窗帘拉下来了。然后……然后。他去了。灯光刚才这样暗了三次。当然了,那是开动电闸 。而且祈祷了那几夜。那么一种呻吟,喊叫!那样捶自己的脑袋!仅仅一分钟前,人还活着,从那边走过,现在却死了。并且,有一天,他……他……,他怎么能有把握肯定他就不会呢?他一点也没把握?
他脸朝下,伏在床上,抖个不停。管理监狱的人过来了,把门帘拉起来,他们显然得很平静,就像没有死亡。这以后,他听见有人说话,不是跟他说,是跟别人说话。
可怜的巴斯尤尔。死刑这一套根本就不对。监狱长就是这么想的。他们也是这么想的。监狱长正为取消死刑而努力呢。
可是那个人啊!他的祈祷!他现在是去了。那一头他的牢房空了,又放进了另一个人,并且过些时候也得走。就像克顿一样。就像自己一样。在这间牢房待过,就躺在这张草席上。他站起来,坐到椅子上。可是,他……他们……把在这上面也坐过。他站起来最后还是倒在草席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他现在叫起来,不就跟他到这里的第一天晚上,把他吓倒的那个人的声音,才没有区别。那人现在仍在这里。不过,他也要去的。并且,所有这些人,也许也包括他自己在内,除非……除非……
他看见他们中间第一个人是怎么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