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7
当然，以克莱德的气质来说，当时对他最有影响的事，也许要算这座格林?戴维森大饭店了。在美国，再也找不到一个排场更大，更加豪华，粗俗的天地了。它那光线幽暗、软垫座位的茶室，尽管暗沉沉的，却装着五光十色的彩色灯，真是幽会的理想场所。不但那些虽没有经验，却又兴致勃勃的摩登女郎一见这种豪华景象，就给迷住了，就连那些经验丰富的半老徐娘，为了自己的容貌着想，也乐得利用那幽暗和模糊的灯光给自己遮丑。此外，这家饭店也跟其他同类的饭店一样，拥有一些老主顾。一些热情而有野心的男人，年龄和地位都有一定层次，他们都认为每天在热闹和有趣的时间，要来这里溜两次，至少也得露一次面，才足以表示他们是场面上的人物。
克莱德在这里工作不久，其中一个经常是跟他一同坐在他所谓“跳凳”上的服务员，告诉他说，这里有一种女人，也时常进进出出，只想勾引他们这些服务员，发生不正当的关系。他来不久，人家把各式各样的货色都指给他看了。克莱德一时还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一想起这种勾当，就觉得恶心，可是人家告诉他说，有几个服务员，特别是这时候不跟他们在一起值班的一个服务员，已经“入了迷”。
不说餐厅和客房里的情况吧，单只说休息厅里和酒吧间里闲聊的那一套，就能使一个没有经验，没有判断力的人相信，只要是有一点钱，有点社会地位的人，一生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娱乐或是到各地去游玩。这些服务员过去的生活，大多与舒适和高雅无缘，奢侈就更谈不上了，因此与克莱德差不多，往往把他们所见到的一切奢侈生活加以夸张。而且在生活突然起了变化以后，便认为自己也有机会分享这种福气了。这些有钱的人算得上什么?他们自己也有机会享受奢侈的生活。而那些与他们一模一样的人为什么就该一无所有?这些不幸的人与那些得意的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大差别呢?克莱德简直想不通。这些念头是每个服务员心里都闪过的。
有些妇女或者姑娘，也许是碍于处境，而有所不便，可是因为手里有钱，便能闯进这样一个天地里来，靠勾引的手段和盈盈微笑，得到自己人的欢心。关于羡慕这种女人的话，在这里是常常谈到，至于她们私自跟人家勾搭的事，那就更是闲谈的资料了。
譬如那个叫拉特勒的年轻人，是休息室的服务员。第二天下午克莱德跟他坐在一起，只见一个三十上下，衣着整齐，身段苗条的多发美人，胳膊上抱着一只小狗，披着皮大衣进来，他便轻轻地用胳膊肘推了推克莱德，脑袋朝她那边微微一动，低声说：“看见她了吧?她引人上钩是很快的，往后有工夫，我可以把她的事情讲给你听，嘿，她有什么事干不出啊!”
克莱德觉得非常美，非常迷人，很想知道她的底细就问：“她怎么啦?”
“啊，没什么，不过自从我到这儿来以后，她已经跟八个人搞过了。她迷上了道尔，”这是指休息厅的另一个服务员，克莱德已经注意到他了，觉得他不论举止，气派和仪表方面，都算得上一个十足的切斯特菲尔德式的人物，是个值得一学的青年。“可是没过多久，现在她跟别人搞上了。”
“真得吗?”克莱德非常诧异地问，心想这种好运气不知是否也会落到自己身上来。
拉特勒接着说：“千真万确，她就是这路货色，永远不知足。人家告诉我说，她丈夫在堪萨斯什么地方做很大的木材生意，不过他们已经不在一起住了。她在六楼开了一套最讲究的房间，不过多半不在那儿住，是女佣人告诉我的。”
这个拉特勒又矮又胖，不过长得倒还漂亮，老是笑容满面，为人圆滑而殷勤，总是一团和气，克莱德被他吸引住了，很想跟他多攀点交情。拉特勒也回报了他这种感情，因为他觉得克莱德很天真，又缺乏经验，就很愿意尽可能帮他点儿忙。
谈话被叫人的铃声打断了，后来他也没有再谈到那个女人，不过这段话对克莱德的影响很大。这个女人的外貌是够讨人欢喜的，而且打扮得非常讲究，皮肤细嫩，眼睛很亮。拉特勒告诉他的话难道是真得吗?她真漂亮啊。他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前面，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幻想使他连头发都痒起来了。
此外还有服务员的脾性和对人生的态度，也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金塞拉，矮矮胖胖，脸蛋光滑，克莱德觉得他有点儿迟钝，不过这样子还好看。精力旺盛，据说是个赌钱的能手。在最初三天里，只要没别的分心事，他倒乐于接替赫格伦指点克莱德。他比赫格伦文雅些，口才较好，不过克莱德觉得他不如拉特勒那么漂 亮，也没有他那种富于同情心的风度。
还有个道尔，克莱德一开头就觉得他特别有趣，还对他有点儿妒忌，因为他长的非常好看，身材匀称，风度潇洒文雅。声音柔和悦耳。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派，凡是跟他接触的人，一下子就会喜欢他，柜台里的职员对他的好感，不亚于那些进来向他问这问那的客人。皮鞋和领子都很清洁整齐，头发理得很时髦，还上了油，刷得很光滑，真像电影明星的样子，克莱德一开头就被他那服装方面的风度完全迷住了。特别漂亮的棕色衣帽，还配上棕色领带和短袜，他自己也该穿一件有棕色腰带的上衣才行。该有一顶棕色帽子，该有一套缝得这么讲究，漂亮的衣服。
首先把这里的工作情形介绍给克莱德的那个年轻人赫格伦，对他也起了一种并非全不相干而又有所不同的影响。他是服务员里年纪较大，经验较为丰富的那一类人，对别人的影响也比较大，因为除了饭店里本分的工作外，他对一切事情都抱着一种随和的，满不在乎的态度。赫格伦受的教育不及其余的服务员那么冲劲很大，欲望很强。加上他对花钱和寻欢作乐的事情又很豪爽，还有勇气、体力和胆量，这都是道尔和金塞拉比不上的。他的气力和胆量有时候简直是丧失了理性。这就使克莱德对他特别感兴趣，特别入迷。
据他后来告诉克莱德说，他的父亲是个瑞典籍的面包师，几年前在泽西市遗弃了他母亲，让她自寻出路。因此他和他妹妹都没有好好受教育，也没有什么体面的社会经验。他没有办法，只好在十四岁那年偷乘铁篷货车离开泽西市。从那以后，一直就自食其力。他也像克莱德一样，对自己想象在身边飞舞的一切欢乐，热衷得如醉如狂，很想在各方面探险，不过克莱德所特有的那种害怕闯祸的心理，他倒已经没了。他有个朋友叫斯巴塞，年纪比他稍微大一些，是堪萨斯市一个富翁的汽车夫，有时候偷偷把车子开出来，带赫格伦到各地兜兜风，人家这份交情，虽然越出常轨，不太老实，可是赫格伦总觉得人家了不起，比别人有办法，自己也显得光彩。
赫格伦不像道尔那样讨人欢喜，他要博得女人的好感，也就不那么容易。他所能勾搭上的女人 ，不论是品貌，地位，都绝对赶不上人家。可是他反而对这种来往洋洋得意，老爱拿来吹牛。克莱德缺乏经验，对他的话倒要比别人更加信以为真些，因些赫格伦一开头就喜欢克莱德，认为他也许是个心甘情愿，乐于听人吹牛的对象。
于是他看见克莱德来到他旁边，就继续指点他。只要你懂得怎样过日子，堪萨斯市就是个好地方，他到这里来以前，在别的地方做过事，如布法罗、克利夫兰、底特律等等，不过他对那些地方并没有在这个地方混得好，这是他当时不愿说明的一点。他洗过碗，擦过汽车，做过铅管匠的助手，还做过别的一些事，后来终于在布法罗开始饭店这一行。再后来，有一个在那边做事的年轻人，劝他到堪萨斯市来，现在那个人住在这儿了。
“哎呀呀，这家饭店的小费可真不少，你在哪儿也不能得这么多，这我清楚，而且，在这儿做事的人都挺好。你对人家有点好处，人家也对你好，我在这儿一年多了，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史魁尔斯那个人挺不错，只要你不给他惹麻烦。当然了，他是个很严厉的人，不过他也得替自己着想。你只要把事情做完，你的时间就是自己的，只要别找麻烦事，他从来不无缘无故的开除你。这儿的伙计们都是怪有趣的，个个都不错。他们都不是吹牛的家伙，也不是吝啬鬼。我跟他们已经玩过很多回了，只是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他们不会哄人，也不发脾气，大家伙儿玩得很痛快。”
他给克莱德的一个印象，使他觉得这些年轻人都是最好的朋友，知已，只除了道尔。他有点自高自大，不过也并不太冷谈。“追他的女人太多了，就是这么回事。”他们有时候也一起上各处去玩，去跳舞，下馆子，到河边附近的赌场，上某处寻欢作乐的场所，“特?斯温怪乐园”，那儿有些漂亮姑娘，诸如此类的地方。像这样一大堆消息，从来没有灌进过克莱德的耳朵，现在这些话使他陷入沉思和梦想，又是怀疑，又是担心，又是踌躇不决，不知道从这些事情里是否也能发现什么道理，什么魅力，什么快乐，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否可以参加了。因为关于这类事，他从小就受的是另一套教导，他听得是那么入神，使他深为陶醉，但其中也有一个极大的疑问。
还有那个拉特勒，人们一眼看到他就会说他是个全然无害的角色，他不过五英尺四寸高，胖胖的身体像清水那么明亮。和善得无以复加。克莱德后来才知道，他也是一个不三不四的人家出身的，因此不论在社会地位，还是经济方面，他从来没有沾过家庭的光。不过他有自己的一套，让这些年轻人都喜欢他，而且喜欢的不得了。什么事都去跟他商量。他是惠基达人，最近才搬到堪萨斯市来。他母亲是个寡妇，主要靠他和妹妹赡养。他们俩在幼年的发育时期，眼见他们心爱的，性情善良而富有同情心的母亲受尽了负心丈夫的欺凌。他们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不止一次，他们因付不出房租，被人赶了出去。他和妹妹只是断断续续在几所公立学校读了点书。后来在十四岁的时候，他便来到堪萨斯市，干过各种各样的零活，最后才到了饭店来做事。他母亲和妹妹之后来从惠基达搬到堪萨斯市来，跟他住在一起。
除了饭店里的奢华气派和他很快就了解的这些年轻人以外，给克莱德印象更深的，是那源源不断的小费。这些钱已经在他右边的裤袋里积成了一小堆了，在一角的银币，有镍币，有二角五的硬币，甚至还有五角的银币。当时是在第一天，这些零钱就不断增加，到九点班的时候，他已经有六块半钱了，等于他从前一个星期挣到的数目。
而且他当时已经知道，这么多钱，只要给史魁尔斯先生一美元就行了，赫格伦说过，不多给。那么，他干了一晚愉快而迷人的工作，剩下的五块半美元，就全都是他的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是到了十二点整，换班的铃声响了，有三个年轻人出现了，一个是接替办公室桌跟前的巴恩斯，两个是听候吩咐的。原来的人便在巴恩斯的命令下站起，排好队，齐步走了。在外面的走廊里临走以前，克莱德走近克魁尔斯先生，递给他一块银元。“对啦”克魁尔斯只说一句话。随后克莱德就跟别人一起，到楼下自己的衣柜边，换了衣服，走出门到了昏暗的大街上。一阵幸运的感觉，使他非常兴奋，弄得他浑身颤抖，甚至像是喝醉了酒。
试想他也许每天都能挣到这么多钱吧，他开始往家里走去，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好好睡一觉，第二天早上好精神饱满地上班。后来一想，第二天十一点半以前不必回饭店去，于是他就荡进一家通宵营业经济餐馆。这时他心里想到的，是第二天只要从中午到六点就行了。他还想到他可以挣到更多的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