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新野和李太湖丢了个跟色,一路走出,到他屋子里来。他笑道:“人要走运,大门抵不住。你看,水村一到下关,就会到一个女朋友。会到了女朋友不算,偏是这女朋友又赶上门来和他认识。”太湖笑道:“这有个名目,叫做天作之合,你看那位李小姐对他笑过好几回,又对他点过好几回头。”新野笑道:“那位秦女士,对你也很不错呀,我看到她对你笑过好几回呢。”太湖伸手搔了一搔头发,笑道:“不能够吧?我自己倒不觉得。我知道李女士是小于的对象,我就只注意秦小姐。若是秦小姐果然注意我,我怎么会不知道?”新野笑道:“这就由于神魂颠倒,心不在焉了。”说着,他顺手将壁上挂的琵琶捞在手上,口里念着白道:
天若有情天不老,常将明月照花开。试看造化迎人处,一雨催尘送客来。
说毕,将琵琶抱在怀里,便弹起来,唱道:
我自从见了你,便把相思解,我自从别了你,便把相思害,我不知是何原由,和你结下了这段姻缘债?
你姓甚名谁?我不曾问你,你名门远近?也不知何在。你是何种人?我一味的胡猜。你美丽的面庞儿,是荷花刚开,你软弱的腰枝,是柳枝儿摇摆,我虽是个画匠,也难画你这般全材。
细条条的眉毛,掩映着一排刘海。深深的睫毛,簇拥在一汪秋水之外。两个小酒窝儿一旋,白牙露着微笑起来。
我当时见了你,我怎的不爱?后来别了你,我多么不快!这三天以来,我真是茶饭不想睡梦难挨。
见你时是一枝玫瑰,真个顺手可采,忽然变了一阵香风,干干净净无挂无碍,茫茫的宇宙之中,知道这美人是谁来?
我访是无处可访,猜也没法再猜,这样的单恋,想死也只是无赖,况你也不能见人就爱,我又何必发呆。
我这里自宽自解,只当是石沉大海,你那里半推半就,有些象云破月来,忽然大雨临头盖。
秋华突然一推门跳了进来,一伸手就把琵琶夺了过去。笑道:“你这不是胡闹?怎么会编出这一套鼓儿词来?幸而是雨声大,人家听不见。若是让人家听到了,人家真会说我们轻薄。”新野笑道:“我这套曲子,叫情天不老,先有了个大意,一见这事,我词如泉涌,非把怀来辙里的字用完,大概我也唱不了。可惜你这样一打断,把我一支新编的曲子糟踏了,以后要再编,歇了一口气,就不能这样好了。”秋华笑道:“人家一个生客,你们固然不应该随便开玩笑。就算是她和水村有点意思,你这样把人家临头一个哑谜揭开,也许人家不好意思,今天要疏远些。第一次你就把人家弄疏远了,以后的事,就要受莫大的打击了。”新野笑道:“嫂子的心眼真好,这里还有一位害着单相思,你何不也和他撮合撮合。”说着,将嘴对太湖一努。太湖笑道:“你不要瞎说了,我有什么单相思双相思?我这种人,还有什么女子爱我呢?”秋华笑道:“那也不见得,那个秦小姐,她就很注意你的。”太湖笑道:“嫂子,你怎么也和我开玩笑?”秋华笑道:“老实说,人家并不注意你,你倒很注意人家,设若你好好的敷衍我,我或者可以和你造成一些机会。你偏要在我面前假充正经,那是你自杀之道。”太湖皱了眉道:“这个字眼,太不吉利了。为什么要和我作撮合山,又故意把话来煞风景。”秋华笑道:“莫先生,请你在一边作证,是那个故意呢?我不管你。”说着,她一转身就走了。新野指着太湖道:“你这人有点得罪人不择日子,这样紧要关头,你把个过渡的人得罪了,你怎样渡得过这条爱河?”太湖一抬手,正要向头上伸,新野走上前,一把按住他的手道:“这不是搔头发的事,你还是去和梁夫人道歉罢。”太湖偏着头望了新野笑道:“刚才你不是说了吗?她也不能见了人就爱。我们见着一个异性,马上就存着非分的思想,那也太难了。何况我是个穷鬼呢。”新野道:“那个叫你马上要起非分的念头哩?你想接近接近人家,第一步自然就作女朋友,但是你没有秋华嫂子介绍,我相信连朋友都交不上哩。”太湖终于是伸起手来,将头搔了一搔,笑道:“我是作贼心虚,有些不好意思上那屋子里去,你同着我去罢。”新野道:“两个目的物,你和小于,一个人认定了一个,我去有什么意思?”太湖道:“咳!你这人究竟是想不开。你想我们要都成了朋友,请她在女朋友里面再介绍一个,那有什么问题,你现在不种因,将来如何有效果?”新野笑道:“凭你这句话,倒多少有些理由。那么,我就陪你到书房里去一趟罢,这个年月,交朋友无非是互相利用,我今天让你利用一下子,预备将来,我也有利用你的日子。”说着,笑嘻嘻的就在前面走,反转手来,向太湖招了一招。
二人出了房门,那檐上滴下来的水,仍自牵连不断,连阶檐上都没一寸干地。二人侧着身子,挨过了这一截屋檐,已是身上洒了雨点不少。走到正屋子里,已经有点象平常快夜晚的情形了。那两位姑娘,虽是坐在那里,可是都愁锁了双眉,不时的向窗子外面望着雨势。秋华笑道:“二位不必着急了,安心在舍下,就住一晚罢。这个时候,你就是要走,也没地方可去找车子了。我去预备晚饭,恕不奉陪了。”她说着,站起身来点了一点头,笑道:“千万不要客气,这是荒野地方,天黑了也没有一盏路灯,很是不好走的。”对秋山道:“你和你的朋友,好好的招待来宾。”说毕,果然笑着治晚餐去了。梅芬问秋山道:“刚才弹琵琶的,就是这二位吗?”太湖怕这事有点不好,手伸着向新野一指,见新野望着他,只伸一半手出来,又缩回去了。水村便笑道:“这两位先生,是乐观派,一天到晚,都是说笑话寻开心。”桂芳问道:“弹的是什么调子?我们没有听过呢。”秋山道:“二位都很喜欢音乐吗?不知道精于那一一门?”桂芳笑着,有待说的样子,梅芬连忙对她使了一个眼色,她就不再说了。水村看这情形,逆料必知道一样音乐,这又是一个同调,更合意了。
大家闲谈着,雨势巳小,秋山家里两个工友,便送来两盏玻璃煤油灯,抬着桌椅,陈设杯筷。梅芬已知秋山是这里的主人了,笑道:“看这样子,大概还预备了酒,这就不敢当。”秋华正走出来,笑道:“不相干,这是我们自己家里浸的糯米酒,今天我很欢喜,请大家扰我一杯喜酒罢。”说着,眼珠向着水村和太湖一转。梅芬见酒菜已经端上了中间桌子,不免站起来谦逊着,就没有注意到水村是一种什么态度。这时她见桌子上一大盘腊肉,和一大盘咸鱼块,一大海碗蒜花煮鸡蛋,另四平碗,乃是豌豆王瓜豆腐芥菜。秋华笑道:“南京城里的摩登姑娘,鱼翅海参吃得厌了,也尝尝我们这乡下味儿。”梅芬道:“我们萍水相逢,受这样子款待,真不敢当了。”秋华笑道:“萍水相逢,李小姐还会检了一只藤篮,追着送给人家呢。”梅芬抿嘴微笑了一笑,不作声。秋山道:“索性不必客气了,大家请坐罢。省得大家虚让,我先坐了首席。”他这样一来,大家不但不谦逊,都笑起来了。
入席之后,秋山执着酒壶,从梅芬面前斟起,斟遍了全席,各是一满杯。梅芬和桂芳,都举着杯子,道了一声谢,但是说了一声,依然把杯子放下。秋山道:“不喝酒的吗?我们这是自己浸的糯米甜酒,甜水一样。”秋华对他以目示意,微笑道:“萍水相逢,一个大姑娘,怎好有酒就喝?”她和秋山,原是相依而坐的,这声音说得极低。梅芬虽没有听到,但是看那情形,已经明白了,就端起杯子微笑道:“既是甜酒,主人这番好意,是不能辜负的,我喝三大杯。”说着,一仰头脖,骨都一声,喝下一杯了。喝毕,还向秋山照了一照杯,点点头道:“还扰梁先生两杯。”秋山明知她的用意,倒不得不斟上,于是又斟两杯她喝了。她喝完了,才随着大家吃菜。笑对她婶娘孙氏道:“这菜样样好吃,我们回家去,也照这样子做做看。”水村坐在她对面,笑道:“其实也不见得就比一切的城市菜好吃,不过李女士吃着换了一个口味,所以觉得好罢了。”莫新野笑道:“对了,他是应该知道李女士的。”这样一说,水村自是默然,梅芬就象不知道一般,依然向水村笑道:“是这样吗?那么,吃乡下菜的人,忽然上起馆子来,他说馆子里菜好吃,也不见得是真好吃,不过调了一调口味罢了。”大家都觉这话驳得有理,都笑起来。秋山道:“这一答一复,都有道理。水村应该喝三大杯,庆贺庆贺。”水村心想,这件事,怎么会用得上庆贺?但是既说出来了喝三大杯,不喝倒是不给面子,伸出杯子,让秋山斟满了,也是一仰脖子一口干,连干了三杯。他左边桌子角正放了一盏灯,照见他脸上通红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