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们都好。咱们不该来吗?我来就是为了救人,这世上数人命最值钱,咱们从地震中逃了一劫,更明白这个理儿。” 李志欣吸了一口烟,接着说,“我是带着几辆车和几个人来灾区的,公司的事情全都留给任健。有他在,我一点儿都不用操心。”
“任健,任健他还好吗?”肖晋萍压低了声音。她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独腿少年,瞪着倔强的眼睛注视着天空。三十多年过去了,在她的心目中,任健却总是少年时的形象。
“你放心吧,他比咱们都明白,活的清楚着呢。我有啥糟心的事儿,都是他给我掰扯清楚,就是我的主心骨。”李志欣感慨万分。
“春节时没见到他……志欣,照顾好他。我……咱们老同学,全都拜托你了。”肖晋萍牙齿咬着下嘴唇,轻轻地说。
李志欣凝视着她的眼睛,庄重地点点头。肖晋萍又关切地说,“你也要注意,烟抽得那么凶,岁数不小了,该戒了。”
“可不,就刚才,咱们一个小老乡还叫了我一声大爷呢。”想想刚才的情景,李志欣“噗哧”一声笑出了声。
“你多长时间没睡觉了?眼睛红的跟兔儿爷似的。”肖晋萍被他感染,也开起了玩笑。
“说不好。我在地震第二天就往这里赶,这两天也就睡了三五个小时,全靠抽烟顶着呢。今天进青元镇的时候,我这小命儿都差点儿交代了。一块山石滚落下来,把我的越野车左侧车灯给砸坏了,幸亏我刹车及时,不然的话就是车毁人亡,咱们也就见不上面了。”李志欣说着,被烟呛了一口,大声咳了起来。
看着他憔悴的面容,肖晋萍沉默了。
“嗨,这支救援队就是从咱老家来的,你知道这里的队长是谁?姚强啊!这倒好,咱们老同学跑到四川来聚会了,这也忒巧了点儿。”李志欣咳过一阵,透过气来。“听指挥部的人说咱们老家来了好几支救援队,志愿者也不少,捐款、捐物就更甭说了。咱们唐山人关键时刻就是不掉链子,你说是不是?”
肖晋萍点头赞同:“是呀,不过说巧也不巧,咱们都是亲身经历过大地震的人,作为唐山人就是应该来,应该有感恩之心。”说着,她转身从车厢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李志欣。
李志欣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灰土,把嘴对准瓶口,只用一口气便喝干了瓶里的水。
5.
他们在这里说着话,那边营救李新亮的工作进展非常顺利。不大的工夫,队员们便清除了洞口的水泥板,李新亮自己从里面钻了出来,摇摇晃晃地站在人们的面前。姚强一把扶住他,让他躺在担架上,蒙上眼睛。
几名队员抬起李新亮,他对身旁的姚强说:“叔叔,谢全兴和秦娟呢?”
“他们很快就能出来,相信我。”姚强安慰他。
“傅晶被救出来了吗?”
“傅晶?”姚强想起高个儿女生提到李新亮呼喊傅晶的话,含糊地回答,“我不清楚,回头我给你问问,她也许没事。你先安心地去医院,我们正在抢救谢全兴他们。”说完,姚强转向另一个通道口,继续指挥救援。
李新亮沉默了。这时,等待的人群中响起了两名女生的喊声:“李新亮,坚持住,你是好样的!”
“傅晶,傅晶出来了吗?”李新亮喃喃地说。
肖晋萍立即对李新亮进行了全身检查,确定他没有受到严重的外伤,救护车鸣响笛声,驶向野战医院。
抢救谢全兴和秦娟的工作还在紧张地进行。墙体已经打开,但是里面有一块水泥预制板从左侧横过来,暂时只能探进头去。
姚强小心翼翼地探头进去,查看情况。这里是楼梯下面倾斜的空间,还算宽裕,但是那根横梁压住了被埋男孩的右腿。庆幸的是横梁的一头担在台阶上,或许他的那条腿还有希望保存。男孩身子朝外匍匐在地,右手紧紧抱着一个瘪了的篮球,左手遮着口鼻挡住尘土。
“谢全兴,你那条被压住的腿自己还能动吗?” 姚强大声问着。
“不行,叔叔,我的腿被压得死死的。”
“秦娟呢?她在哪儿?”
“叔叔,我在这里。”秦娟从谢全兴的身后探出半个头。
“秦娟,你能动吗?”
“能,叔叔。我没受什么伤,您先把谢全兴救出去吧,是他把我拽倒,躲开了落下的横梁,要不我就很难说了。”
“叔叔,您先救秦娟,我是男生,还挺得住。我发烧时,她给我喂水,给我唱歌,先把她救出去吧。”男孩艰难地说。
姚强心中一热,眼前一片模糊。
“放心,你们全都能获救,你们全都能出去!”
姚强退回身,旁边的队员手持工具钻进通道,他们只须破拆掉那块倾斜的水泥板,秦娟就能出来。
姚强站在废墟上,感觉嗓子里如同点着了火,燎得难受。
“快去车上拿几瓶矿泉水来。”他哑着嗓子对身旁的一名队员说。
“我这里还有半瓶,你先喝这个。”那名队员从口袋里掏出小瓶装的矿泉水递给姚强。姚强接过来喝了一口,告诉他破拆水泥板会产生灰尘,让他们进去的人边干边洒矿泉水,尽量减少灰尘,免得呛住孩子。
队员答应一声,走下废墟。姚强站在废墟上,向四下眺望。西边一片小树林前,摆放着一排排遇难师生的尸体。一些赶来的家长在那里辨认着自己的孩子,不时会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姚强扭回头,眼前的一切,使他觉得有些恍惚,唐山大地震的情景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这个刚毅果敢的汉子,缓缓地抹去额角淌下的一滴汗珠。他的思绪如脱缰的野马,把时光带回到三十多年前。
那是1976年7月28日,好友任健的处境跟这名男孩几乎相同。同样惊天动地的唐山大地震,同样坍塌的楼房,同样有犬牙交错的水泥板和砖石。不同的只有那是在天光大亮的清晨,而现在是夜幕笼罩的黑夜。当年还是十几岁少年的他从任健家的窗口钻进废墟,大声呼唤着任健的名字,问他能不能动弹……那个被压住一条腿的男孩也回答着:“不行,我的腿被压得死死的。”那个声音如同一团火,把他的心烧着了。他伸出双手用力去推头顶的楼板,恨不得一下子推开整栋楼,把任健一把从废墟下拉出来。
姚强摇摇头,艰难地吞咽一下干涩的嗓子。他现在也急,也有一团火在胸中燃烧。他早就忘了饥渴,但是发炎的嗓子火烧火燎,疼得要命。他摸摸口袋,掏出一板利咽清喉片,塞了一片到嘴里。
6.
此刻,空中漂浮着大朵的云彩,挂上中天的月亮不时奋力地跃出云层,稀稀落落的星星也送下来几丝微光。灯光全都集中在抢险现场,闻讯赶来的电视记者们扛着摄像机紧随抢险队员行动,很像在拍摄惊险大片。姚强俯下身子,查看救援工作的进展情况。
通道里的队员抽身出来,兴奋地对姚强说:“打通了,成功了!”闻听此言,废墟上的救援队员们不由自主地发出欢呼声。
“大家注意,秦娟这就出来,把担架放进去,直接把她拉出来!”随着姚强一声喊,几名队员轻轻地把担架从通道拽出。他吩咐大家先把她的眼睛盖好,别着急,务必要稳住。
去而复返的肖晋萍冲上废墟,帮着往下抬担架。
“叔叔,谢全兴能很快出来吗?”躺在担架上的秦娟着急地问。
“放心吧,我们马上把他救出来。”姚强安慰着她。
肖晋萍轻声对她说:“孩子,这位姚强叔叔说话算话,肯定能把你的同学救出来。”
姚强诧异地回过头,瞪大双眼,一眼便认出摘了口罩的肖晋萍。他哑着嗓子感慨道:“我说,你们真够神通广大的,来灾区的速度全都赶上我这个救援队长了。”
肖晋萍简捷地回答:“我是军人!”
“兵贵神速,佩服。”姚强回头用力吼了一声:“弟兄们,继续救那个男生,加快速度!”
他们抬着担架下了废墟,把秦娟转移到有支架的救护车担架上。秦娟在废墟下压了50多个小时,但神志非常清醒,肖晋萍给她检查伤势的同时,护士迅速给她滴注了生理盐水。她除了不太重的外伤,暂时查不出明显的内伤。
“叔叔,我在这里等着,等把谢全兴救出来,我们一同去医院好吗?”秦娟声音虽然虚弱,但十分清晰。
姚强给她理了理头发。向她保证,马上就会救出谢全兴,让她先去医院,好好儿检查身体,把伤治好。
肖晋萍给秦娟做了初步检查,吩咐把她抬上救护车。
她一转身握住姚强的手,用力摇了摇,跟着上车。
“肖晋萍,快点回来,这里还有一个男生,情况比较严重。”姚强叮嘱一句,目送她上了救护车,转身大步朝废墟走去。
李志欣找来一副手套,一路小跑追上姚强:“伙计,下面的活儿费事吗?”
“有点儿麻烦。那个男生被压住了左腿,必须破拆那根横梁,可是空间有限,无法使用较大的破拆工具。”姚强回答。
“用得着我的车吗?”李志欣问。
姚强摇摇头。李志欣不甘心地说:“我把千斤顶拿来,用得着吗?”
“救援队的设备齐全着呢,你放心,我们肯定能救出他来。”姚强语气坚定地回答。他回头看一眼李志欣,关切地说:“先回去歇着,我们是全套的口罩、头盔、手套、防护靴,咱们还是讲讲安全第一吧。有我们在,你就甭上了。”
李志欣止住脚步,叹了口气:“我是真累了,不过今儿晚上我非看着把那个男孩救出来不可。”说着话,他一屁股坐在一截砖垛上,靠着后面的断墙休息,对姚强说:“忙去吧,咱老李先歇一会儿。哥们儿,要是需要我,就言语一声。”
7.
姚强再次钻进抢救谢全兴的通道。几个年轻的队员抢着要进去,姚强不容商量地说自己要亲手救出最后这个孩子,谁都不要争。
从洞口只能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亮,他打开手电,看到队员们已经敲碎了很大一部分压住谢全兴那条腿的横梁。灯光中,男孩尚显稚嫩的脸上表露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他的眼神中有急切的渴望,还有隐约闪烁出的乐观情绪,显然对营救充满了信心。这让姚强心里踏实了许多,也对这个孩子多了些兴趣。他边干活儿边跟谢全兴聊起天来。
“全兴,你喜欢打篮球?”
“喜欢,我还喜欢踢足球。”
“噢,咱们两个的爱好一样。等出去以后,咱们还可以交流一下球技。”
“叔叔,我还能打篮球吗?”
“没问题,打篮球、踢足球都没问题。”
姚强嘴上这么说,可看到谢全兴露在横梁外面那半截肿胀的大腿,心里却有着不祥的预感。他想起了当年的任健,想起了他被压住的腿。
又是一次强余震袭来,尘土簌簌地下落,姚强一把抓住谢全兴的手。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通道里腾起了尘土,队员们架好的支撑物猛然一沉,从洞口滚进来的混凝土块掉在他的脚上和腿上。“坏了!”姚强心里也随之一沉,他缩回腿,没有大的妨碍。他心中倏然一惊,熄灭手电一看,只见从洞口透进来的光线完全消失了,同时感到胸口一阵气闷,空气不再流通。他重新打开手电,一股子凉气顺着他的后脊梁直冲到头顶,不由地冒出了冷汗。他知道,很可能是剩余的那一截楼体在余震中倒塌,堵住了入口。
现在的情况是,他自己也被困在了废墟下!骤然遇险,让胆大心细的姚强也感到惊恐。他的脑子里飞快地闪现出当年被压在废墟下的情景,重新体验到那种噩梦般的感觉。还让他揪心的是,不知外面的队员会不会躲闪不及,遭遇不测。
“叔叔,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谢全兴的声音中有些惊慌。姚强知道,长时间被掩埋的谢全兴不可能了解他们再次遇到的险情,他这只是受到创伤后出现的心理反应。姚强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想起当了多年矿工的父亲常说的那句话:头脑冷静就能想出好注意,方寸一乱就要耽误大事。他暗暗告诫自己要沉住气,一定要保持冷静,要相信外面的战友。他用力握了握全兴的手,随即松开,在横梁上洒了水,继续破拆工作。他知道,只有不动声色,才能稳住谢全兴的情绪。他说:“全兴,叔叔会用最快的速度救你出去,相信我吗?”
“相信。可是我有些受不住了,只能再忍一会儿。”
“有叔叔在,全兴挺得住。”
“叔叔,出去的时候,把这个篮球也给我带着好吗?”
“没问题,你这个球坏了,出去后我送你一个新篮球。”
“您送我一个足球就行了。”
“行,我再送你一个足球。等你伤好后,咱们赛球。”
“叔叔,其实我足球踢得好。跟您说,我爸爸当年是四川全兴队的铁杆球迷,特意给我起了名字叫谢全兴。”
“是吗?全兴队的球迷在全国都是赫赫有名,非常有意思。叔叔的篮球、足球水平都高,等你养好伤,咱们可以比试比试。”
说话之间,姚强基本完成了对那根横梁的破拆工作,谢全兴的情绪也趋于稳定,他紧紧抓着那个破篮球,用信任的目光看着姚强。
外面再次响起吊车隆隆的声音,还有咔咔的移动重物响声。声音霍然间变大了,姚强猜想是队员们再次打开了洞口,暗中松了一口气。吊车声停止,姚强听到队员们的喊声:“队长!”其中还掺杂着肖晋萍的声音:“姚强!”
一股清新的空气随着声音流进通道,他痛快地透了一口气。“没事儿,放心吧!”姚强放开嗓门回答。
洞外的人们一阵欢呼。通道里哗啦啦掉进一些细碎的水泥块,洞口彻底被扒开。肖晋萍探进头问:“姚强,真没事儿吗?”
“真没事儿,你快离开,让他们送担架进来!”姚强激动地高声喊着,嗓子眼忽然涌起了一股子血腥味,他一用力咽进肚里。
姚强把谢全兴左腿上的碎块轻轻地清除掉,用手拂去他脸上的灰尘。“全兴,咱们成功了,等担架进来你就能出去了。”
谢全兴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
姚强俯下身子去听,只听他轻声说:“自由了,我要自由了。多好啊!”
8.
洞口外面,人们屏住呼吸,全都注视着现场的救援队员,几部摄像机都对准了通道口。队员们小心翼翼地把担架送进通道,姚强小心地抱起谢全兴,放到担架上。担架出来了,队员们把谢全兴抬起,周围的人们欢呼着,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各路记者蜂拥而上。
姚强随后爬出了通道,早就等在废墟上的肖晋萍急切地扶住他。姚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儿,小声问她:“刚才余震,没伤到人吧?”
“他们躲得很及时,没出问题。”肖晋萍说。
姚强欣慰地点点头,俯身查看谢全兴。
谢全兴脸上被蒙住,免得眼睛受到伤害。他摸索着姚强的手说:“叔叔,别忘了咱们还要赛球。”
“行,回头叔叔去医院看你,送给你篮球和足球,咱们还要赛球。”姚强回答,握了握他的手。
“叔叔,把那个破篮球给我带着。” 他声音虽然微弱,但很清晰地说。
姚强连声答应:“好的,我把这个球委托给这位肖阿姨,给你带到医院。”
肖晋萍把那个已经瘪了的篮球交给身旁的护士小梅,几个人抬着担架飞快地跑向救护车。肖晋萍临上车时,帮忙的李志欣问了一声:“晋萍,手机号没变吧?”
“没变,有时间咱们电话联系。”肖晋萍匆匆地应了一句,便关上了车门。救护车急速地开走了。
目送救护车开走,姚强那颗一直悬在嗓子眼里的心才扑通一声落回到实处。
李志欣一把抓住他:“老兄,真没砸着?”
“放心吧,咱是干啥的,洞里做好了支撑,关键时刻起了作用。”姚强回答。
李志欣放下心来,也带着人和车回自己的驻地。早就精疲力竭的抢险队员们全都长舒一口气,这才顾得上喝水、吃东西,然后钻进车里休息。
姚强拿起一瓶矿泉水,缓缓地把水倒进口里。成功地救出三个孩子,令他一直紧张的身心放松了。他闭上眼睛,慢慢地体味在干渴难耐之后品尝甘泉的滋味。矿泉水沁入他的喉咙,他那燃火的嗓子如同获得了新生,那种清凉让他舒服得一塌糊涂。他想起了李新亮、谢全兴和秦娟。没有水,没有食物,这三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在黑暗的废墟下埋了五十多个小时呀!
根据在唐山的经验,废墟里还应该有幸存者。明天,还要加倍苦干,让那些仍然埋在废墟下的人们尽早重见天日。睡魔熄灭了他的思绪,姚强靠在汽车座椅的靠背上,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