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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路转峰回(3)

“我不会放过他。”他由自己的痛苦想起祸首贾珍,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不必了,善恶到头终有报,何况他不比我少煎熬。”惜春侧过身,仰脸看他,像懂得他要说什么似的接下去道,“我并不是因为他是我哥哥而原谅他,如果我对他有一丝亲情,我心里到现在还不得宁洁,我早已不在乎他的所为,他的任何事。所以能够不恨。”

意外死亡和被人故意杀害是不一样的。

她仰起身子亲吻他,手环住他的脖子,情意缠绵。

很久才说:“真正能够让我心甘情愿的人是老祖宗。”

冯紫英迎着她的眼睛,不说话,开始慢慢一寸寸亲吻她。惜春亲切而纯稚地应和着,如同冰蓝天湖里沐浴的女子看见陌生男子未及掩衣,羞涩惊动。

情欲与女人的感受更有干系,它犹如音乐,要借助乐器才能够成为真实。一个女人借助一个自己爱上的男人,将这种深埋在肉体内的痉挛唤醒,成为从肩膀开始,飞快传到手指和脚趾的真正的情欲的颤抖。

这是她的第一次。以前那些都不算,那个人不是她。

冯紫英脑海里全是和惜春在一起幽会的画面,一步三摇地挨到花园里,众人已等候,惜春立在夫人旁边的浓竹荫下,神色幽幽。他未敢多看一眼。冯母问了几句,被他遮掩过去,说因朝廷事多劳碌,在禅房里睡着,僧人不敢惊动,故此迟了。

无人怀疑。两家就此作别,各自登车回府。再见亦不远,只在两个月后。

是因陈侯病重,他和雨蝉登门去拜望。他领了家严的命去看望陈侯,雨蝉则在偏厅陪住哀伤的夫人。冯紫英引着张友士进来,见一大群丫鬟婆子捧着巾帻嗽盂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只听见武清侯风箱似的喘息呻吟和隔壁纱屉子里几个太医商议汤头的窃窃私语,床头立着的人竟是惜春。

冯紫英陡然一呆,惜春回头见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当地,便向武清侯耳畔低声小语:“侯爷,冯将军看你来了。”说完,看了冯紫英一眼,径自避到床后的屏风后去了。“是紫英。”武清侯吭了两声,慢慢翻转身来,吃力地睁开眼睛,露出微薄的笑意。冯紫英向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此情此景却叫他心酸难言——英雄迟暮,躺在床上静静等死。人生如此凉薄,偏偏叫人留恋。

他问候一声,便让张友士上前,给陈侯把脉。

垂目,心中却浮现屏风上模糊的身影。他是英雄迟暮,她是美人寂寞。谁比谁堪怜?

他这般心思幽忧,替惜春担心后路。却不料那厢已有人果断为惜春定下一切——偏厅里,夫人蹙眉泪不干,雨蝉在旁边劝解。

“你不用安慰我,老爷的病我心里清楚。俗话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这时也想开了。只是假若老爷走了,这偌大的家,我又没个子女,实在孤苦无依……”

“我想着,夫人不妨过继一个,年纪小的。这里仍是您当家,阖族人也不敢小瞧了您去。”

“我何尝不这么想。只是这事急不得,一急就被人钻了空子,还得留心看着!”夫人叹了口气抬头拭泪,伸手抚着雨蝉的肩道,“不想你却明白我的心。”

雨蝉赔笑道:“我懂什么,不过是听着学着罢了。家里老太太同您是至交,十分留心您的处境,我这番话,也不过是把老太太的意思传过来罢了,到底怎么做,夫人您心明眼亮,不消我们晚辈多嘴。”

夫人握住雨蝉的手点头道:“这是一事,我还有一个心病,你也知道惜春她年纪轻,并不是我容不下她,只是怎好叫她和我一样守着。如何安置她,也真伤脑筋。你可有主意没有。”

雨蝉锁眉叹道:“未知侯爷自己是个什么意思?”

夫人道:“他能有个什么意思,巴不得生前死后带着。这会子还一刻不离,单叫我来休息。”言语之间未免醋意。

雨蝉试探地问:“侯爷的意思难道要殉?现在不作兴殉了,先前我们家殉过几个,后来觉得太伤阴骘。”

夫人道:“你说得何尝不是!我也不赞成,死一个人事小,伤了阴骘影响后人太不值当。”

“其实,不殉有不殉的办法。”雨蝉抬头看了夫人一眼,慢吞吞道。

“你倒是说说看!”

“夫人只朝前朝想,那唐朝时,太宗病危,叫武媚等旧宫嫔都入到感业寺去,又慈悲又严谨。”

“那武媚娘后来不是……”

雨蝉摇头含笑道:“夫人想多了不是?也太高看那一位了!那武媚娘是武媚娘,惜姨娘是惜姨娘,同人不同命,这里也没个太子让她勾引。况且您好心全她性命,她立下长生牌位终生为您祈福尚且不及,还敢杀回来同您争不成?”

雨蝉说着站起来,走到陈夫人身后替她边捏肩边道:“我月前在寺里见过惜姨娘静修,那不是一般的虔诚。夫人不妨问问她,这样的安排,她可愿意。”

闻言,夫人喜动颜色差点拍手叫好,想起自己此时不宜太过动声色,忙摁住激动,招手叫过丫鬟:“去请你惜姨娘来……”

雨蝉站在夫人身后微微笑笑,由重重的木门高高的门槛一直望到堂外的空阶上。她心思深长隐秘,单等着她来,看她反应!惜春曾经给予她的惊讶,她要一次清还。

不多时,丫鬟引着惜春来。见礼安坐,夫人说了意思。惜春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像沉睡的湖水。

像石头丢进了深不可测的渊壑,没有回音。惜春低下头,静得让那主宰者忐忑。而后她抬起头,抬起安静无波的双眸,对着端坐上首的陈夫人行礼:“这是我最好的归宿。我愿意听从夫人的安排,出家为老爷和您祈福。”

从容平静的声音传入耳中,回荡在厅堂里。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夫人顷刻间喜上眉梢,站起来伸手扶起惜春,一口一个:“好妹妹,你识大体,不枉我们相知一场,侯爷又这样疼你!阿弥陀佛,陈家有你,是前生积了大德。”她说得动情,却不见身后雨蝉变了脸色,僵了笑容无比失意。她以为是对准敌人要害的致命一刀,却不料对方在刀入体时已舍弃肉体。

走到门口的冯紫英,只来得及听到惜春那句——出家,脑袋嗡的一声,四分五裂!

他脸色一变,不声不响呕出口血来,慌得跟在他后面来汇报病情的张友士一把伸手扶住,惊道:“紫英,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引动旧疾了吗?”

“不要做声。”他低声喝断。扶在墙上勉力站住了,掏出素绢来擦擦嘴,随手塞进衣中,引着张友士走了进去。

“紫英,侯爷他怎么样了?”夫人见他和张友士进来顾不得寒暄,站起来就问。

“夫人。”他盯着这个发落惜春去庵堂的女人。他想着她先前的冷静和残忍就痛恨。是这样的,灾难之所以是灾难,是因为它已逼近自身,无比可危,若在别人身上降临,无非几句闲聊,有什么好担心难受的呢。

“侯爷不行了,只在这须臾之间。夫人快去见吧。”他冷硬地宣布。霎时,陈夫人年老而慌乱的脸在他眼前暴露无疑,她六神无主,是这样年老,慌乱。她的丈夫即将谢世,人之躯壳沉灭于无边深海之中,与海水同腐烂,永不再复起。

“雨蝉,我该怎么办?”她只识哭,抓住雨蝉不放。世家贵妇的软弱卑微原形毕露。她赖以求生的拐杖一旦被抽除,像一个需要自己学习行步的小孩恐惧地哇哇大哭。

“夫人,你要节哀。快去照应侯爷。”雨蝉陪着滴泪。一句话提醒了夫人,再也不只是号哭,要哭也不要在这里哭,雨蝉招手叫来下人,忙乱乱扶着夫人去了,谁也没叫上惜春。惜春站在那里步也不曾移,她知道夫人是不愿她去凑这个临终的热闹的,她是出家人了,这场轰动哀事与她无关。

她低着头只念往生的经文。冯紫英看着正在劝慰夫人忙成一团的雨蝉冷冷一笑,转身对张友士吩咐:“你也跑一趟,看有什么帮得上的,小心伺候着。”

张友士应声跟去了。众人都去后,冯紫英回过身来看厅堂里的人。惜春依然站在那里,石雕似的动也不动。雨蝉督促夫人走后,骤然后悔起来,上次寺庙一事后她和冯紫英之间已是冷若冰霜,没有外人在,她实在不敢和他多说什么。于她心,她又觉得是紫英愧对自己,一口气怄着,总也无话可说。

“惜春。”他不管雨蝉在场,走过去径自拢住惜春的肩,两个字一出口,心头积郁的哀苦已潸潸而下,“你怎么这样苦?”他如泣血的兽,在血泊中挣扎着睁开眼,怆然道,“而我一次次见你被人推入苦难中都束手无策,我怎么这样无能!你没有嫁给我,原来……原来也是好的。”

惜春缄着双目,嘴唇轻颤。“紫英……”她突然反手抱住他,声嘶力竭地大哭。原谅,最后一次这样放纵吧!绝望的情绪早已盘根错节,占据了她的身心,多少次,曾以为行将崩溃的时刻,她表现得无比从容冷静。状若无事,此际她得以看清楚,原来那种不痛,不是已经消失,而是如蚌一样,紧紧夹紧心里的创口,用血肉模糊的痛苦换取它成为外人所看见的淡白光泽物。所谓冷静,不过是终有一天能够平静审视自己的伤口。但她从未得到解脱,像少年时被至亲的人骤然扼住喉咙,呼吸不得。多年,多年,心里的阴影一直未消散过。她将它们折叠起,小心收藏,不教人看见,而心中恐惧和愤怒深深徘徊。全无出路,无从倾泻!

曾以为有缘成为他的妻。不管这幸福虚幻或长久总是可以尝试去相信的事,我们有时会遇上很多值得的人,而有时候只有一个这样的人。失去他的那时起,她知道自己无所谓幸福,或者不幸福,像失去咀嚼功能的狼,看见猎物满山跑也已经失去尝试的兴趣。

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雨蝉先是被惊到,看着他们相拥而哭。然后,她心里的感觉渐渐变得复杂,像光阴一样斑驳。她的丈夫当着她的面抱住别的女人,而那女人也紧紧抱住他,她是难过且羞辱的,可她竟然找不到一点纯粹的恨意,无法刚猛无忌地去恨他们两个,无法把他们当作奸夫淫妇那样去恨。一点快感也没有,她明白自己才是那个局外人。

亦没有办法截然就离开。她心中对他有太深的爱意,爱意牵绊住她的离意。冯紫英,从十三岁皇家的一次围猎中见过他跨马扬弓,万人当中独占鳌头,从皇帝手中接过玉如意,回头对自己轻轻一笑起,她对他的爱恋就种下,像树的年轮一样年年扩大增加。

她是纳兰家的女儿,多少人翘首以待。曾经庆幸于自己躲过入宫待选,不必如家中女长辈一样成为皇帝嫔妃,如果一旦入了宫,对他的感情就要全部放下了,她不愿意,要豁出命去搏一搏,苦心让自己得了伤寒,缠绵病榻差点死去。

烛影摇红,她想着他不能来看她,那么入梦也好。无法将自己的心思告诉任何人,母亲怪她不爱惜自己,父亲怪她错过入宫的机会,他已经打点得差不多,只要她入宫,立刻就是由嫔做起。她默默承担住这一切的指责,只因他留在她心中的甜蜜可以抵过这一切苦涩。

有一天他终于来了,她想起他不喜艳色,忙忙支持着叫人把房里的帐子和垫子统统换过,而他竟是不来的,只在前厅陪着父母长辈说话,派人带话来问了一下。她回复了来人,倒在床上暗笑自己蠢,虽说满人女子不似汉族女子那么小家子气,但一个大男人也没有就直接入闺房探病的理。彼此都已成年。

渐渐好起来,听人说他去别家提亲,心里一凉,几乎又要病过去,过不了多久却听母亲开始絮叨,说她的婚事,许给冯家,意意思思里总有些不愿意。倒是父亲做主同意了。她欢欢喜喜嫁过去,两年夫妻和顺,怎知他与她的好只是心不在焉地敷衍。

他说得是啊!原来你没有嫁给我也是好的,原来也是好的。她是取得与他共同生活的钥匙,打开房间,可是他不走进去。她一个人留在空空如是的房间里,所谓得到原是未得到。

她不禁自问,若当初没有嫁给他,只记得年少时的轻薄一笑。日后欢宴华堂重见,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留一线惘然怕还好些。

她听他对惜春恳求:“你不要出家。”见惜春不语又道,“那好,我去找个园子为你建庵堂,你不想见别人就不见。只要你别离开我。”

雨蝉笑起来,对另一个人,他肯这样屈膝相求,低至心甘情愿,但对于她,他始终只是冷淡。即使她现在摔门而去,得到的结果还是一样。冷淡未必就不是一种高高在上。我对你不够在乎,你来也好去也好,悉听尊便。她突然明白了,她对冯紫英是爱情,所以短暂易逝。而冯紫英对惜春已不是爱情。他已不爱慕,而是需要。相应的,他并不需要她。这就是情感的唯一性,人与人之间需索的规则是这样简单残酷。

“紫英。”惜春将头枕在他肩上道,“我想起以前做过的一个梦,梦里有人给我一张纸,纸上谶语:‘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当时看了惊心莫名,只觉得烫手,恨不得撕粉碎,现在才知是前生已定,我们所行的事,所遇着的人,生老病死,似我梦中那场湿雾,看上去懵昧不清,其实都自有玄机。”

“别说这个!我不听!”冯紫英焦躁叫道,“惜儿,我求你跟我回去,你只要留在我身边,其他的事我去担当。我已经错过一次,我不想再错。”

“你将身边的人置于何地呢?”惜春转过脸去看雨蝉。雨蝉在无意中见识到惜春的美,盈盈横波目,潋滟不可逼视。

“不管是上天作弄还是有人蓄意为之,我们都注定要承担这结局。紫英,难道你到现在还不肯承认,我们此生有缘无分吗?我一寸寸将自己的双脚从尘世中抽离,行至此仿佛到悬崖边,纵身跃下便得成功,而你是拽住我的人,我不会跟随你再回到尘世中间,辗转种种纠葛中不得动弹。我已不是那时心思漠漠想要嫁你的小女孩,一心要通过情爱温暖修复伤痕,现在已不是。能不能跟你在一起已经不是我执着的,你让我看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付出爱的价值所在,体察人间情分真相。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未懂得的事情还有很多。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但你已经不是我的执念及牵绊。你必然还要在尘世当中辗转,何必徒然留我,增加你烦恼,成为你的负担。”

惜春说完,退后一步,深深看他,转身离去。她转过身,觉得双目像要盲了一般酸涩,这样痛涩,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

冯紫英木然呆立,她的话像把锋利的剑,刺中了他的七寸,痛得他一动不能动。他看见的是决意抛洒一切尘缘离开的惜春,以前纵然分开还可以确信自己是在她心里清晰存在,唯一进入的一个人。而现在他连这也不能确定,只有默然松手,放她离开。

他脸色灰败,渐渐要倒下去。雨蝉急忙上前扶住他坐到椅子上,见他嘴角绵绵溢血,知是旧症发作,急得呜呜直哭,又不敢惊动陈夫人,只好派人去叫张友士来,一面守在旁边等他缓过来,急着叫人去备车回府。

惜春再次见到入画,是在她独自打点行装准备搬入庵堂之时。此时她又搬入别苑,行同拘禁。夫人不想她参与丧事,伺候她三年的绣痕被叫走,只每天派粗使婆子将饭食送来,完全将她视作外人,送饭的人屡屡迟漏,惜春并不在意。

同时屋子里又有人忙进忙出,满屋东西一天少过一天。管事的晓月来传令:夫人说了,丧事期间全府缟素。因此来检点惜姨娘屋子里奢艳的东西。

“这屋里的东西,俱是老爷生前最爱的,要随老爷去。你们都要小心拿好交给夫人。”晓月一面站在当屋检点着东西,一面挑剔着做事的小丫头,“你们两个搬这小山枕粗手粗脚的,给我仔细着,这里的东西无不值千值万,跌坏了,卖了你们的身也赔不起!”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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