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母方知冯紫英两年前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病所为何来。原来一切是为着眼前这女子,当真美如鹤顶红,叫人甘心饮鸩。冯母想起前事,亦想起惜春的身世,暗暗看了夫人一眼,明白她心思——惜春这样的人才不会跟她争什么。羞耻的身世甚至叫她不能正大光明地立足在阳光下。宗族礼法在那里悬着,她就是有了儿子,碍于这不干净,也得断绝了母凭子贵的念头。
因离得远,她已嫁做他人妾,不会同自己家有什么瓜葛威胁。一层一层想清楚了,冯母陡然对惜春怜惜起来,柔声叫道:“你过来,我看看你。”
惜春依言站近了,献了茶。又同雨蝉见了礼。她心里像梅雨季节的房间一样,微微返起潮来。她不怨什么,却忍不住多想。看到雨蝉像看见镜子一样:这就是他的妻子——本来她该是他妻子的,今日把臂同游的人该是她。只可惜不是她!
她幽幽地在心里笑起来,这就是命啊,命中注定他们手中那点缘分只能同船渡,不够共枕眠……
她陪着说了些话,找机会退了出去,末了听冯母说,这孩子言行举止都没得说,就是太安静了。
夫人叹道:“可不是吗!”她从门口跨出去,瞥见夫人伤感的脸,听到她兀自在那感叹,两年了,也没个消息。她一笑,她晓得夫人是不愿她有消息的,每次给她送的汤她都喝下,一滴不剩。惜春自己也是不愿意有任何消息的,偶尔月信迟了,她也慌神,心里晓得是不适合要孩子的。倘若有个骨肉,她不能对这孩子有任何保护,相反会一同陷入危险。况且,她根本不爱那个男人,不愿他在自己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若没有孩子,无论这男人在她身上翻覆多少次,也未进入她内心。她始终只是她自己。
她从那里走出来,就想着独自去看看寺里的一块石碑,上面有四个字:“同登彼岸”。站在那里心思黯然,此一生,与谁初见?最终又能和谁同登彼岸呢。
这看似荒凉的四个字,实则是人世最大的幸福。
石碑后面有小小的庙堂,掩在绿树中,她走进去,转过殿堂中间高大的佛,隔着佛前一排红烛,看见他跪在蒲团上。
庙里没有人,想是已被他叫出去。惜春没有激动,没有出声,默默地立在那里看冯紫英,像立在三生石上看望川河对岸的人。
那么远,那么近。
外面清阳艳照,看久了,眼睛刺痛,以为会流下眼泪,揉揉眼角,什么也没有。她看着他,端详着心里那束光,觉得够了,便回转身准备离开。手帕落在地上,殿堂里起了一阵无名风,吹得帕子远了些。惜春犹疑着去不去捡,怕惊动他,但那帕子是他们初识时冯紫英送的。这么多年,了无牵系,他也未给过她任何东西,唯有这方素绢。思思想想,决定不去捡了!人都已经没有关系,东西留不留何必在意?
她轻步转过佛像,准备跨出门去,只听到身后有人问:“我送你的东西,就这么不要了吗?”一句话定住惜春欲出的脚步,她浑身一颤,如遭雷击。慢慢转过身来,看见冯紫英拿着那方素绢,盯牢了她,慢慢闭上眼,两行清泪潸潸而下。
惜春叹了口气,那阵风惊动了他,不见不见还须见!她伸手接过那方手帕,移步到灯烛前烧了,淡淡说道:“这下好了!”
冯紫英怔怔看她,看着还在烧的小小火焰,面如死灰般道:“你好狠的心。”惜春不答,也不看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她突然感觉被人抱住了,抱得铁紧。心里一惊,慌了,渐渐地,身子也软下来,不挣扎,且由得他,也许这也是想要的。门外石碑上四个大字,刺入眼眶。
这样僵持很久——他吻了她,他的手碰着她胸前。惜春的心突突地跳,好像有扇门打开了,有东西游出来,不能抑制,全身也热了。此时她已不是当初不通人事的惜春了,她能晓得,这是她的身体一直渴望的感觉。
“你不怕天打雷劈。”她喘息着,抬眼看了看那半裸的金佛,正无所不知地看着她。“枉我读了那么多经书。我也作死。”话这样说,可是心里一点也不惊怕,坦然得很。她知道心里的神明看着她,懂得她。
“有什么罪孽我一人承担!”他截口道,更紧地抱住她,怕她逃开去,“你不知道这两年我怎么过的?天打雷劈算什么,为了你,我两年前就死了。”
她看住他,咬住唇不说话,又低了头叹了口气,这回只有两个字:“冤家。”
冯紫英也不回嘴,径自抱起她,朝偏殿走去,他知道那里有和尚午休的禅房。
厢房里,陈夫人陪着冯母聊得久了。女人的话也是有尽的,冯母就笑:“坐得久了,我们出去走走。”雨蝉身为晚辈,也不好多言,只坐着干陪,闷得久了,闻言立刻起身来扶住冯母道:“您小心走着。”
冯母和夫人对视一笑,夫人笑道:“她们这一代的人要活络多了,哪比得我们当年……”说着开了门,门口的丫鬟见她们出来,都回身侍立,紧紧跟住逶迤去了。
这庙飞檐翘角,殿宇重重,仰目往上看,直入蓝天,气势惊人。两位夫人来得多了,并无新奇。唯雨蝉是新妇,第一次入庙参拜,恭敬之余,不免兴奋。一路游逛说说笑笑也不觉得累,却问还有什么地方未去得,冯母皱眉道:“还剩后面一座偏殿。你想去就去看看吧,我们年老的人看见那个碑,未免刺心。”
雨蝉愣一愣,道:“那我也不去了。”
夫人在旁劝道:“你去吧,我陪着老太太就是。你去那个碑下拜一拜,于你和紫英都是有益的。”冯母闻言含笑道:“是了,我老糊涂了。夫人说得是,你去拜拜吧。”
雨蝉这才福了一福领着丫头去了。冯母笑道:“见笑了,我竟是喜欢这丫头的活泼。”夫人含笑点头看着雨蝉的背影突然想起一事,转身吩咐随身的大丫鬟晓月:“去瞧瞧你惜姨娘,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回府了。”
晓月跟着领命去了,这厢人见两位夫人面露疲色,早搬过绣墩,奉过香茶细点,在园子里坐下休息。
雨蝉来到偏殿,远远看见那块碑前面香火不绝,早有丫鬟递过香来,她依礼叩拜了,许了愿站起来看那四个字,若有所思。她天性活泼,也不愿纠缠于太过茫然的东西,回身对丫鬟笑道:“这也没什么,怎么太太就不肯来。”正说着,看见树下站着一个人,对她行礼,就走过去,看清楚是绣痕,笑道:“你在这里,你们姨娘人呢?”
绣痕指了指偏殿:“姨娘入内去了,命我在这里等着。”雨蝉转头看了看,只见殿堂幽暗,从外面只看见彩色的经幡和晃动的烛火,阴阴的,看不分明。她心里有点怕,随口问道:“那她应该快出来了吧。”绣痕道:“夫人不知道,我们姨娘是礼佛的人,进去有一时了。”雨蝉听说倒很惊讶,叹道:“看起来她和我差不多大,原来这样虔诚。”
正说着,看见晓月过来。雨蝉便迎上去道:“姐姐怎么来了,是夫人和老太太有事吗?”晓月见了礼,站起来回道:“您不用担心,夫人和太太腿乏了,自有人服侍她们在园子里坐着,哪里就有事了。我来是我们家夫人叫我来寻惜姨娘,说过一会子就回了。”雨蝉听说,将心放下,点头道:“你一路过来,看见冯爷没有?他也好一会子没见了。”
晓月摇头道:“没见着,不如奴才一会儿再去找找。”雨蝉道:“不劳你。我叫他去得了。”说着回身对身边的小丫鬟道,“你沿路去找找看,然后直接回老太太那等我,一会儿我就回去。”晓月在旁赔笑道:“是啊妹妹,夫人有我们陪着不碍的。”眼见着小丫鬟领命去了,又转脸对绣痕道:“你在这里就好,惜姨娘呢?”
绣痕回道:“在殿里,我这就去叫。”
晓月朝偏殿望了一眼,勾勾嘴角不屑地笑:“这算什么,真把这里当家了……”当着雨蝉却再也不说下去。绣痕知她是夫人心腹,地位悬殊,忙低了头,一声也不吭。
雨蝉见晓月这点做派,心知陈府之内有些关系微妙很难按眼见的揣测。雨蝉虽然年轻,到底是大家出身,做妾的难处,她从小到大也见多,心里有点不忍惜春尴尬,见晓月要进殿,捏起帕子叫道:“慢着,我和你一起去吧,我也要进去拜一下的。”
晓月闻言,忙立住脚:“夫人请。”
雨蝉带着晓月进了殿,雨蝉拜倒在金身佛像之下,蒲团边,有一点亮光吸引了她的注意。雨蝉将手帕一拂,将那东西拢入手心一看,是一枚珊瑚绿的耳坠。她想起是惜春带的,刚想回头问问身后的晓月,又转了主意,看她方才的神气,对惜春就不大待见,下人的口舌最刁毒,这东西交给她,焉知又不是生是非的?不如一会儿见了惜春,悄悄还她。这样思量定了,就站起身来对立在门边的晓月说:“姐姐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里面转一转,见到你们姨娘,同她一起出来。”
晓月巴不得一声,忙道:“有劳夫人了。”她是陈夫人娘家带过来的人,原想着自己也有个份属,伺候侯爷和夫人都不无尽心,怎料到多年以后侯爷终于纳了妾,纳的却不是她。感情上的失落并不亚于陈夫人,甚至比夫人更甚——树上有鲜亮眼看就要掉落的果子,而她是树下久候的人。等得久了,就以为那果子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一夕之间竟成了别人的,由不得她不恨。
这当中的关窍,雨蝉哪里晓得,也不想晓得,微微一笑转身入了内,三转两转到了禅房外。她在这偏殿里没看见惜春,猜想她准在里面,正要举手敲门,听得里面有男声:“惜儿,我不想和你分开。今天这一刻,我等了两年。”
接着有按捺不住的喘息声……
雨蝉霎时心如明镜,冰冷无声。她听出这声音是谁的。合上了嘴却不慎咬破舌尖,血流出来。霎时的平静过后,她像淹没在滔天海浪里的人,每一口呼吸都苦涩足以致命。她怔怔地转过脸去看那巨大的佛像,阴影里佛祖菩萨的脸一律看不分明。这一刀捅得太快,快到她不觉得痛苦,只觉得荒唐。高高的沉沉的阴影砸下来,碎裂在地上,成为厚厚一堆,那里面什么也没有,打破的只有世情的混沌。
她的手无力地拍在门上。
一切静下来。
门里门外的人,对峙着。
冯紫英瞬间冷静下来,同惜春对望了一眼,快速地穿着衣服。
雨蝉的声音在骇异的寂静里简直刺耳, 嘚嘚响着,像两片破碎的金钹无休止地擦响着。
“是我。”她说,声音僵硬得不像自己。
门开了一线,冯紫英站出来,掉过了眼睛不看她。
雨蝉横身拦住他,眼光死死地像要剐进他心里去。他有没有伤着不知道,她的眼睛却仿佛承受不住似的下起了倾盆大雨。连叫喊的权力都没有,要逼自己安静。
“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千般委屈压下来,她不能不哀怨。
“我一个人的事,与惜春无关。你让她先走。”他终于抬起眼看她。
雨蝉仿佛没有看见惜春似的,也没有歇斯底里地大叫,只牢牢看住冯紫英,用眼神将他捆绑住,重复地问:“我对你不好吗?”
她是声音像锥子刺着他的心,没有声音却尖锐入骨。他不应她。不是好与不好的问题,这事是无法应答的,没有准确的答案。他也不能答,他低垂着头迅疾地盘算着,在此刻,若惹得雨蝉失控尖叫,那么一切不堪设想。他闷住了,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游丝一线地呼吸着。
“你不知道!”雨蝉望住他轻轻苦笑起来,“我其实恨不得大声叫起来,让外面人看看你们的丑样子,让全天下人晓得你们干的好事。”她一手捏住帕子,一手揪住自己的心口,那里仿佛有无数把刀在搅,让她痛苦得快要窒息。
“但是我不能。”她流着泪艰难地喘息着,看着他,目光沉重如铅,“我阿玛的面子,我自己的面子,纳兰家,冯家,陈家的面子我一一都要顾到。我不能跟你们一样无耻妄为!”
“这是你的东西,你留下的证据!”雨蝉走过去将那只耳坠劈手丢在惜春脸上,骂道,“贱货!”
惜春木着脸一言不发,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雨蝉拭了泪,抬脚朝门外走去,却在门边立住了脚,恨声道:“你走后门,我和她一道出去。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
“多谢你。”冯紫英微微顿住,回头恋恋看了惜春一眼,侧过身快步走出。
雨蝉见他走了,方回过身来看着惜春,像第一次发现有她这个人存在那样,轻蔑地笑着。
“惜姨娘!你果然不是个好货,天生偷人做妾的命,竟然贱到要到这里来偷人!你不怕天打雷劈,死了永不超生!”她心里好像滚油煎,原是一片好心来帮她,岂料帮人亏到这份上,她回报她的竟是这样不堪的一幕,真是好心没得好报!
雨蝉恨恨地狞笑着,突然冲上来扇她耳光,用脚踢打她,攫住她的肩膀狠狠咬下去,像凶猛的母兽面对同自己争抢猎物的敌人,绝不留情。
惜春痛得闷哼一声,忍住了不发一言。她心里愧疚,因此决意承受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羞辱。铺天盖地的责打中,她无动于衷地静静望着桌子上香炉里透出的一缕香烟。细细的,像女人的叹息,柔柔的,像翘起的小指。
她已多年没有想起可卿,却在此时想起她。她心里的那个鬼,看见她在光烟里对她微笑,姿态妖娆神色模糊。
可卿已成幽魂艳鬼,此际却站在不远处嘲笑叹息——她和她,殊途同归。
惜春麻木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她拾起耳坠带上了,理了鬓发,看住雨蝉淡淡道:“我们走吧,别叫外面的人等急了。”
“你……”雨蝉看见她诡秘的笑容,惊住了,渐渐住了手,她觉得恐惧而无助,小声地呜咽起来。
惜春慢慢伸手帮她整理头发。雨蝉惊得不敢动,任由她掇弄。
“少夫人,你放心,我和他,以后都不会有什么。”雨蝉听见惜春自言自语,后背发凉,她觉得她肯定是疯了——只有疯子才这么的冷静。
那一路渐行渐远。殿堂幽暗似甬道,旁边是一个个木雕的神像,像灵魂离体的干尸,端坐着没有表情,雨蝉心里阴风阵阵,抬起眼看惜春耳上的耳坠如磷光闪烁,在眼前飞舞。转过佛堂,看到一线明亮,像从噩梦里回到现实中一样,雨蝉心里陡然安静起来,那动荡仍在,然而不能叫人瞧破。她的步履从容起来,嘴角浮起点笑意来,尽管有些哀戚,有人问起也不要紧,她心里想好怎样说。
晓月一眼瞥见她们来,忙收拾了不耐,恭身笑道:“少夫人,惜姨娘,夫人和老太太等着,咱们走吧。”
惜春微微颔首,晓月与她无话可说,转身过来殷勤雨蝉。两人离得近,看见雨蝉脸上脂残粉褪,眼圈红润,叫起来:“哟,少夫人这是怎么了,谁在里面给您气受吗。”雨蝉抬眼看了看惜春道:“没有的事,方才在里面同姐姐谈心,惹起伤感而已。”
“那也不该叫您如此难受,有伤身体不是?”
惜春哪里理她在后面小言小语,一言不发抬脚出了门,招手等绣痕过来,方转过脸对雨蝉欠身道:“身上不便,少陪了。”说完转身走了。
雨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石碑后,道:“她这样冷,有什么好?”一句话说进晓月心里去,凉凉接口:“可不是吗,也不晓得侯爷因何独宠她,爱得如珠如宝,可见有一股冷骚。”啐一口又道,“不是她狐狸精,怎么会搞得……”
突然醒觉不该在雨蝉面前说漏口,忙打住,讪笑着走上前去:“少夫人,咱们走吧。”雨蝉仿佛没听见她念叨似的,略一点头走了。
外面白日寂静,树影零乱。在地上乱得好比剪不断理还乱的心事。偶尔传来钟声,午后的寺庙,僧众稀少,偶尔矮黄墙木门后闪过一道灰色身影。冯紫英闷头走,青白地上只有自己孑孑的身影,如与另一人的对视同行。
“我内心良苦,无可倾诉,包括此际赤身对你,也觉得无法言语。”
她的话,轻易让他眼泪流下来,觉得软弱无力。落在手背上的水,像圆而凉的镜子,他照见自己弱小卑微,不能给她力量。她的身世,她的无奈,她的挣扎,全部分明。手中有小小火种,心中温暖,照亮的却只有身边数步之地。而她心里的幽怨似年久失修的墓道,不可以一步探测,微微走得用力些,就怕引来震动塌陷。
越深地爱着越无能为力。只得拥紧她。有很长时间,没有欢爱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