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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长恨歌”的前生——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卫风·硕人》

故事要从齐家有女初长成开始,她是齐庄公的女儿,又因嫁的是卫庄公,所以被人称作庄姜。在她出嫁时,卫人惊于她的美貌和气势,作了《硕人》来称颂她。

从《诗经》反映的情况看,姜子牙的后代普遍是美女,而这个庄姜更是美到了让人惊为天人的地步,否则也不会作为第一个走入诗歌中的绝色美女而被传诵千古。

《诗经》里有一类诗是王家婚礼的礼赞,《硕人》适在其中。只是它对庄姜容貌描写得太出色,出色到后世的人都习惯把它读作了着名的女性美的赞歌。

开篇“硕人其颀”,即是高大白胖的意思,看似不符合现代这些忆瘦成狂的女人的审美观,但在先秦时代,女子的美就是这样的,就像玛丽莲·梦露,有着圆润的小腹,腰上有些许赘肉,依然性感到无懈可击。

我说过,中国是讲究门第的,这倒不一定是什么阶级观念作祟,西方也有同样观点,简·奥斯丁也执类似观点。门第对等在一定程度上真的能节约沟通成本,一个世族出身的女子所受的教育,她的观念、她接触的人群,必定与寒门小户不同。从这个角度看,庄姜的身世也无懈可击:“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她是齐侯的女儿,她是卫侯的新娘,她是太子的阿妹,她是邢侯的小姨,谭公又是她姊夫。

齐国不消说,从春秋到战国都是超级强国;卫国虽然不咋地,好歹也是周王朝的直系亲属,“血统高贵”比不得那些诸侯旁支,想来这也是齐国乐于与卫国结亲的原因,就好像财大势大的商人,喜欢和官家结亲一样。庄姜是齐国太子得臣的妹妹,她的姐妹们所嫁的也是诸侯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仿佛不用付出什么,或是只付出很小的一部分机会成本,上天就回报他们很多。这种人你羡慕也好,嫉妒也好,他命中注定是上天的宠儿。开始的开始,庄姜也可以算作这样的人吧,上天把一切好的都给了她。她金娇玉贵,一朝出嫁,嫁的人就是卫国的国君。

除了显赫身世,初嫁的少女还有柔媚的容颜。庄姜的真容我们已无从得见,幸好还可透过文字去看,幸好这美一点也不失色。“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不能不感慨诗中对庄姜美貌的铺陈,真是极尽其能。犹如满汉全席般丰盛。《硕人》是题咏美人文学作品的“千古之祖”,千载之下仍无人能出其右。

清人姚际恒称“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其右,是为绝唱”(《诗经通论》)。方玉润也说:“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二语。”(《诗经原始》)孙联奎《诗品臆说》也赞叹不绝:

“《卫风》之咏硕人也,曰‘手如柔荑’云云,犹是以物比物,未见其神。至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则传神写照,正在阿堵,直把个绝世美人,活活地请出来,在书本上滉漾。千载而下,犹亲见其笑貌。”

庄姜的眼睛让人想起蒙娜丽莎,但我一直不喜欢蒙娜丽莎的笑容,我觉得有种阴毒在里面,而庄姜,中国的古典美人,她的眼睛是迷蒙清澈,杳如水月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样温柔婉转的东方美人,是水做的骨头,她可以很高远,也可以很家常。而蒙娜丽莎是水泥做的骨头,所以你无法揣测到她高深莫测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

身世显赫的齐国公主,身材修长,艳明四方。她穿着华丽的披风,仆从如云。庄姜带着人数众多声势浩大的陪嫁队伍,行在前往卫国的路上。未来山长水远,身边春光明媚。一切如唐代那阕《长恨歌》的开始。谁能想到,举国烘托的华丽开场,结局竟比生死相隔还要凄凉呢?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男傧女侣,像庄姜一样,清一色的修长俊美。

镳镳,翟茀以朝。”那些“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第四章七句连续六句用了叠字,一方面极好地加强了诗韵;另一方面,这些自然景物或是随行排场的描写,都或明或暗或隐或现地烘托了庄姜的矜持身份尊贵。

庄姜不只美,她的贤德也是受人称颂的。在彼时,卫国人一定乐见其君娶得身世显贵的齐国公主回来,何况这位公主还这样美貌贤惠。你听诗人怎么调侃:

“大夫夙退,无使君劳。”大夫们早早退朝,今朝勿使君操劳,那么节省下来的朝会时间干什么,显然是陪伴美娇娘喽!

《硕人》的主题,历来有三种观点:一是“怜悯”说。据《左传·隐公三年》记载,卫庄公娶齐庄公之女庄姜为妻,美而无子,受到谗嫉,卫人为之赋《硕人》。《毛诗序》及朱熹《诗集传》等多数古代注本采此说,称为“闵庄姜也”。二是“劝谕”说。据《烈女传·齐女傅母》记载,庄姜初嫁,重衣貌而轻德行,其傅母加以规劝,使其“感而自修”,卫人为作此诗。汉代以后今文经学系统,多采此说。三是“赞美”说。

清人方玉润《诗经原始》认为此诗纯为赞美庄姜,并无“悯”、“谕”之意。今人多采此说。

《硕人》里的庄姜陡然使我想起汉乐府《陌上桑》里的罗敷。那真是秦家好女啊,美而机智,贫而知足。嫁给一个出息的男子做丈夫,一辈子恩爱不减,心里有底气,面对太守的调侃可以云淡风轻地当街拒绝。庄姜呢,身份高贵,美而贤德,嫁的人又是一国之君,可是从《卫风》所记载的诗文看,她的生活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快乐。由于种种复杂不为人知的原因,卫君与她日渐疏远,渐成陌路。那个姿态昂然优雅走入《诗经》的女子,当身后的喧嚣渐稀,当生活一点一点地袒露险恶真相,她成了掩面啼哭的怨妇。

又好像另一个人——“清明涕送江边望,她的命书里写着:千里东风一梦遥。”其实她的判词,她也合用,人与人的命途,无论间隔多久,无论是真实还是虚构,差别不大。

杨玉环“宛转娥眉马前死”,让姓李的那个人耿耿不忘愧疚余生;庄姜不死,却比缢死的杨贵妃要凄凉得多,空有尊贵地位,空留艳名芳泽,空惹后人遐想,众人艳羡的繁华富丽于她切身一点意义都没有,美人遭人冷落,比寻常妇人更堪悲。

雕梁画栋的宫殿,她环顾四周,痛觉这是个巨大阴森的坟墓,一点一点侵蚀着她的芳华,直至埋葬她的生命。

身边生机灭绝,连带她也黯黯地萎谢了!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依靠更无从谈起。这是别人的国度,从一开始,就是她被迫进入的陌生之地。她连萎谢,也是无声的,无人问津,如一株植物静静死去,等到被人发现时,常常为时已晚。

人生的好与坏,仅凭开场真是难以断定啊!也许非要等到千帆过尽,甚至到阖目入土的那一天,才知道,这一生到底过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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