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墙有茨，不可襄也。中冓之言，不可详也。所可详也，言之长也。
墙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读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
——《鄘风·墙有茨》
卫宣公作孽太深，在杀子之后不久就一命呜呼。姬朔继位，是为卫惠公。
惠公即位后立刻罢免了左公子泄和右公子职。公子泄和公子职先因太子汲与公子寿之死，后因免职一事，对惠公心怀怨恨，于是借惠公离国会盟之时，迎立公子黔牟，拒惠公于国外。惠公得位毕竟名不正言不顺，闻二公子作乱，吓得国也不敢回，赶紧脚底抹油，连夜投奔齐国去也。
姬汲和寿遇害以后，宣姜也随着他们的死变得了无生机，和当初失去爱妻的姬汲一样整天沉默寡言。
她的一生都丧在男人手上，先是禽兽不如的公公断然灭绝了她可能的爱意，再是人面兽心的儿子借刀杀人，除去了她最在意的两个男人。她想恨他们，可他们却与她血肉相依，密不可分。她恨他们，更恨自己。
借着怀念寿，她终于可以放任自己怀念姬汲，可是这怀念有太多的来不及。怀念本身就是无可挽回的结果。
她也从未奢求得到姬汲的原谅。她从不曾说出口的，实际上是多么汹涌的爱意，无关紧要，真的无关紧要。
从初见的那刻起，他们就注定了某种错过，注定以平行的姿态两两相望，然后两两相忘。
姬朔出逃以后，宣姜落在了卫国左公子的手里。此时的宣姜已然不是那个情窦初开时人事不知的小女生了。她被命运历练得不动声色，她早已看穿，她这个人，和她的婚姻一样，不过是男人们用来争权夺利的棋子。她厌倦了一切，万念俱灰，请求左公子杀了她。但是卫国的贵族们并不想开罪齐国。因为宣姜的娘家——齐国一直是诸侯之中的大国。
彼时齐僖公已死，齐国当下的国君已经是宣姜的哥哥齐诸儿（齐襄公）。齐襄公这个好事之徒对外甥的求救本想予以帮助，可是此时襄公正向周王室求婚，而卫国新君黔牟亦同是周天子之婿，不便兵戎相见。襄公为防卫国臣民因恼怒杀掉宣姜，更为了维护齐国和卫国旧族的关系，居然力主让宣姜再嫁给和姬汲一母所生的兄弟——昭伯顽，这种乱点鸳鸯谱在后世来看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简直荒唐乱伦，但在当时好像并不算太出格的行为。
虽然名为公主，实际上只不过是国家间的政治工具，宣姜在茫然中再次接受了命运的摆布。卫国臣民得此消息，心想能借此贬低宣姜名号，也欣悦不已。据说公子顽（昭伯）顾念父子之伦，拒不从命。所谓顾念父子之伦是儒家的刻意美化罢了，我看是嫌弃的成分多点，他身为王室公子，身边姬妾众多美女不少，实在犯不着捡老爹的破鞋，娶一个身败名裂的女人。
公子职见公子昭伯不从，恐怕齐国一旦怪罪下来，会使两国关系破裂，于是心生一计，借故邀公子昭伯赴宴，然后灌醉他，再将他移至宣姜的寝室。公子昭伯酒醒后，见事已至此，只好纳宣姜为夫人。
当然也有人说是宣姜不同意，《左传》上记载：
“齐人使昭伯烝於宣姜，不可，强之。”是男方不同意，《东周列国志》的故事上也说：
“宣公儿子昭伯被人灌醉，拖到宣姜房中，梦中与宣姜成事，遂结为夫妻……”不管谁强迫谁，反正这两个人最后是在一起了，还生了三男二女，长男齐子早卒，次子戴公申，三子文公毁，长女嫁于宋国桓公，次女嫁于许国穆公，故称许穆夫人。
尽管宣姜和公子昭伯的婚姻是受外力胁迫促成的，他们的婚姻在当时也不算乱伦，“蒸”这种继婚方式在春秋时是被允许和认可的，但下辈与上辈淫乱，是最不齿于人的丑闻，卫人认同之余又难认可，遂作《墙有茨》以“疾之”。诗云：
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墙有茨，不可襄也。中冓之言，不可详也。所可详也，言之长也。
墙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读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
本来，卫国宫闱丑闻是妇孺皆知的，用不着明说，诗人故弄玄虚，大卖关子，宣称宫中的秘闻“不可道”！随后故意露点口风：以“丑”、“长”、“辱”三字藏头露尾，点到为止，以不言为言，比直露叙说更有情趣。
从文学的角度上来说这是好诗，深谙儒家深婉之道。然我最见不得这种自命道德警察的人，明明八卦得要死，还一本正经。对别人口诛笔伐的人，把别人骂得体无完肤的人，自己未必就是心如赤子，体无瑕疵。每个人的作为都有既定的轨迹和原因，有如深海岛屿，外人所见不过外在形貌，无从得知内在曾经经历过怎样的更替变迁。
诗中虽惺惺作态表示言之“丑”、“长”、“辱”，看似欲言又止，实则八卦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大家都知道宫闱私事之所以是私事，正在于它不可道、不可详、不可读。可是越乱越脏越有人爱看，宫闱之外的人所津津乐道的也正是这种水烟迷离，乃至于血腥癫狂的特质。
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死。宣姜死于何年，没有记载。对史家道德学家来说，她只是个不淑的无德女子，无足轻重，死了正好，从此人间少一妖姬。
可是宣姜，她不是不淑。她是遇人不淑，薄命如花的女子，一生被人摆布，不能忠于自己。如果她能选择，她会选择怎样的生活呢？谁都不知道，因此也不能断言她不好。
当容光褪尽，她终于能够如愿地死去，无声而寂静地湮灭在风尘中，像坠入深海的流星，不再受到任何流言飞语的侵扰。
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宣姜这样的女孩子，其实应该上天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