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离得开了你，让我坚强——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邶风·燕燕》

《诗经》是要映着春秋的风月去读的。当卫风（邶地后来归属卫，邶风也可称卫风）演到《燕燕》这一篇时，庄姜的一生也将阖幕了。庄姜因何见弃于庄公不得而知。然而，她不能生育这一条，却是明证。无所出，已足以让庄公有借口疏远她，去亲近别的女人。

于是，庄公忙不迭地纳了妾，从生了公子完的陈女戴妫，到生了公子州吁的宠妾，身边女人络绎不绝。

《燕燕》的诗意，《毛诗序》称：

“卫庄姜送归妾也。”郑笺详解之曰：“庄姜无子，陈女戴妫生子名完，庄姜以为己子。庄公薨，完立，而州吁杀之，戴妫于是大归，庄姜远送之于野，作诗见己志。”这一说法影响了后世很长时间。博学如辛弃疾，在《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中还用到“看燕燕，送归妾”一句。将庄姜送归妾事和昭君出塞、陈阿娇幽闭长门宫并举，成为别离的着名典故。且不管这种理解是否有偏差，有一点是明显的，在辛弃疾的时代，这种说法是通行的。

先顺着这解释来读，前三章可以解释得过去，前三章反复写送别的情景。假设这人是庄姜，她送戴妫到郊野，望着戴妫南归的身影，泪落如雨。天空双双飞翔起落的燕子，看起来是那么亲密，与其说庄姜以诗言志，不如说她由戴妫的遭遇和眼前所见想到自身遭遇更切实一些。她这样伤心，悲切，实在是情有可原。戴妫被遣返，已足够让她兔死狐悲。显然她自己比戴妫还要惨三分。夫死无子，戴妫可以被遣返娘家。而她一样无依无靠，却还要流落外番，因为是国母，又是寡妇，按照礼法不能回娘家，得在州吁手底下屈辱求生。

可是最后的一章该怎么去解释呢？庄姜会夸赞戴妫贤良淑德已经够奇怪，哪有女人会如此诚挚热情地夸奖自己情敌的？丈夫在世时以礼相待是被礼法身份限制，迫不得已，不得不装出宽和大方的样子。丈夫都过世了，不撕破脸斗个你死我活就是有教养的女子了，哪还能这样深情眷恋？不过，我能理解《毛诗序》和郑笺理解上的偏差——解这诗的，都是有学问的男人啊！他们早已习惯用男性理想的标准和需要来要求女人，理解《诗经》了。他们太不了解女人。

男人欢喜的，应该就是这样的“庄姜”吧，庄姜，可以作为标本的女性。美貌还不够，要贤德大度来锦上添花。帮着丈夫安置小妾，送别时还要姐妹情深依依不舍——太一厢情愿地意淫了吧！这样的女人还是女人吗？不妒忌的，还是女人吗？再说，庄姜会自称寡人吗？

这样天真的牵强附会，连男人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所以后来也出现一些不同的意见，如《列女传·母仪》篇曰此为卫定姜送守寡的儿媳妇归国；王质《诗总闻》认为是卫君送女弟适他国，又或曰这是咏薛女事（魏源），又或曰“恐系卫女嫁于南国，而其兄送之之诗”（崔述）。

现代人的认知，应该和王质、崔述二人比较接近。《燕燕》是情人间的送别诗，作者应当是一位年轻的卫君。此卫君是谁，已不可考。他和宗族里的一个女子（他唤她做二妹）原是一对情侣，却终不能结合，如一对燕子不能比翼双飞。当她出嫁到别国时，他去送她，因此作此诗。

《燕燕》以燕子起兴，一句“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实际上已开出后世诗文无限法门，后世人多以比翼双飞的鸟，比喻情人间不受拘束地相处（烂熟的“在天愿作比翼鸟”）。

送别诗的节眼，在于别情的抒发，这诗情感真切，直逼凄切的程度：泣涕如雨”“瞻望弗及，实劳“瞻望弗及，伫立以泣”“瞻望弗及，我心”。

仿佛这男子不怕被人看破伤心，当生离痛过死别时，他已不在意别人是否会笑他流泪是懦弱。事实上也没有人会笑他。相反，《诗经》里其他的送别诗，后世的送别诗，都在他的泪水前搁浅。那泪水太重，无力穿越。

读到这首诗的时候，仿佛看到：天青日丽的旷野上，喧哗热闹的送亲队伍渐行渐远。他碍于身份不能靠得太近，或许只能在远处驻马目送她远去。

风中隐约仍可见刺心刺目的红。嫁衣绯红，像钉子直直钉入眼睛，血流如注，痛不可挡。熟悉的香气随风飘送，拂过他的脸，如她最后一次抬手轻抚过他的脸颊。如她回眸，最后一眼凝望。

——已故父亲将温惠良善的二妹许配别国君主为的是谋取政治上更大的利益，而他在不久之后也将要另娶他人了——婚姻只是政治砝码，用来谋取更大的利益。这是政治的需要。

这首《燕燕》所隐之事，史书虽未明言，后世却有明证，此诗所言情景，恰如元杂剧《汉宫秋》里马致远写汉元帝被迫送昭君出塞时的情景，连心境都深度契合。可见劳燕分飞的经历，也并非汉元帝和王昭君两人独有。

当爱情和政治发生冲突，爱情必须让位。没有权利抱怨，没什么对不起，得面对现实。现实是卫君必须承担起国君的责任，娶一个或许一生也只能相敬如宾的妻子，失去一个真心真爱的人，灵魂像被凿空了一样无法修补。

她再也不属于你，你也不能随她而去。即使劳燕分飞也无法逃脱身负的责任。最悲哀的莫过于这样空洞还要若无其事地活下去，活给别人看。

昔时世尊在灵山会上，接受梵王所献的金色波罗花。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惟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

“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咐嘱摩诃迦叶。”

世间相爱到极处，也应有这样心花摇曳的默契。即使彼此曾经默契也属难得，因为曾经爱过你，所以感激。谢上天许我爱得到你。

既然已经有了决定，就面对现实吧；不能相濡以沫，那就相忘于江湖。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爱，是会让人变得更坚强的。请你相信我，我只是一时无法止住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