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树的枝叶间洒下的灿烂晨光照着斯佳丽的脸,那是一张疲倦、惊恐的脸。斯佳丽醒了,她疑惑地看看四周,似乎还不很清楚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
一个孩子的身子压在她的腿上,是韦德;一双光脚就在她的脸旁,是玫兰妮的;普莉西蜷缩着,把婴儿夹在她和韦德之间。
斯佳丽的脑子轰地响了一声,她想起了一切。他们在野外过了一夜,他们在时刻都可能被士兵发觉的野外过了一夜——那时候他们与士兵真近呀,近得甚至能闻到士兵身上的汗臭。当他们终于到马虎村附近时,那匹马累得怎么也不肯走了。他们只得停下来,又饿又渴,加之一路颠簸,使得他们一坐下来,眼皮便沉重得再也睁不开了。
斯佳丽坐起来,视线一落到玫兰妮身上,顿时吓得缓不过气来——玫兰妮躺着一动不动,面无血色。天哪,她是死了吗?斯佳丽正要朝她扑过去,见她胸口微微起伏着,斯佳丽才舒了一口气。这一夜玫兰妮总算熬过来了。
斯佳丽发现他们是在某一户人家的前院树下过的夜,这是她熟悉的马洛里庄。斯佳丽的兴奋刚刚冒出来,又迅速地熄灭了,因为村庄死一般的寂静,能烧的都被烧了。
斯佳丽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塔拉庄园会不会也像这里已经被夷为平地?斯佳丽马上把这样的念头压了回去。家是完好的,爸爸妈妈他们都是安然无恙的。
回家!赶快回家!斯佳丽推醒了普莉西。
玫兰妮睁开第一眼,就喊着:“水,我要喝水……”她在发烧。
韦德睁开第一眼,就喊饿。
这时候最需要的就是水和食物了。斯佳丽带着普莉西去村子里。她们很快找到了一口水井,两人合力打了一桶水上来,立刻埋头痛饮,那样子似乎今生今世都没有喝过那么甘甜的水。
喝足了,斯佳丽要普莉西拎一桶水到车上,让别人也喝个够,剩下的就给马。然后斯佳丽去找吃的。在苹果园的地上,斯佳丽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些苹果,多半已经烂了。
烂了的苹果也得吃。谁叫她走之前没有带食物呢?不过,那时斯佳丽以为瑞特会为她准备好一切的。
想起瑞特,斯佳丽直咬牙。这家伙太可恶了!
回到车旁,斯佳丽给每个人分了几只苹果,剩下的都放在车厢的后部。
重新出发了。这儿离家至多十五英里,可是照马目前的速度,得花上整整一天。这是一匹老掉了牙的马,瘦骨嶙峋,似乎随时都可能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它能在昨天夜晚,载着那么多的人,真算是奇迹了。
九月的骄阳似火。车上没有任何可以遮挡阳光的东西。斯佳丽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罩到玫兰妮的头上。
看不见一个活的人,也看不见一个活的牲畜。死的人,死的牲畜倒是有的,就在路边,已经腐烂发臭了。
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辆马车,以及车上东倒西歪的几个人。
太阳已经偏西了。如果不在天黑之前赶到塔拉庄园,那么他们又将孤零零地在这荒野里过夜,那么就意味着死亡——玫兰妮生命垂危,婴儿因为没有奶水喝哭声越来越弱,韦德饿得半死,普莉西吓破了胆,而斯佳丽也只是硬撑着,把那腰板挺直了给别人看,让他们以为她身上有的是勇气和精力。
这样的一群人还能经过一夜的折腾吗?只有尽快回到家里。
斯佳丽使劲地抽打着马。筋疲力尽的马已经对鞭子和缰绳没有反应,只是勉强拖着四条腿蹒跚而行。
太阳无可挽回地坠落下去,暮色降临了。
又到了一个村庄,是麦金托什田庄。再过半英里就是塔拉庄园了。斯佳丽应该感到欣喜,可是到处都是暗沉沉的,看不见一点灯光。又是一个被战火燃烧过了的村庄。
“喂,有人吗?”斯佳丽使出全部的气力喊道。
没有人答应,倒把普莉西吓得灵魂出窍。
麦金托什田庄的景象把斯佳丽心中最后一点的希望化成了泡影。塔拉庄园离这里是这样的近,也在这条大路边,是军队必经之路。可以想见,塔拉庄园必然成为一片废墟。爸爸妈妈在哪里?两个妹妹在哪里?黑妈妈在哪里?
这些都是未知数呀。
斯佳丽几乎就要后悔,后悔没有听从瑞特的劝告,带着玫兰妮和她的孩子一起逃难。然而,斯佳丽想起了阿希礼的托付。她对阿希礼作出了承诺,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她就得保护玫兰妮和她的孩子,哪怕去拼命。
“阿希礼,你在哪里呀?你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思念过我……”斯佳丽痛苦地想。
一条突然从矮树丛出现的花母牛把斯佳丽的思绪拉回到严峻的现实面前。看见母牛哞哞地叫得凄惨,普莉西说牛的奶水胀得厉害,需要人给它挤奶。斯佳丽当下决定带上花母牛,这样婴儿就有奶水喝了。
斯佳丽把自己的衬裙撕成许多条,然后连结起来成为一根布条绳子,把它一端系在花母牛的角上,另一端缚在车后。
做完这些,一阵昏天黑地的晕眩向斯佳丽袭来,旋得她左摇右晃。她赶紧抓住车帮,以免摔倒。
玫兰妮恰好这时睁开眼睛。
“亲爱的,我们是不是到家了?”玫兰妮的声音是那样的轻飘。
家!听到这个字,斯佳丽潸然泪下。怎么可能还有家?他们正置身于荒无人烟的旷野,举目无亲,孤立无援。
“我们很快就到家了。我刚弄来一条母牛,一会儿就能给你和小宝宝喝牛奶了。”斯佳丽尽可能温和地说。
斯佳丽重新回到赶车的座位上。
马慢腾腾地起步动身了,车厢吱吱嘎嘎地晃荡,那条花母牛几乎每走一步都要发出一声悲鸣。
当马车终于到达一道缓坡脚下时,斯佳丽的眼睛模糊了,家呀,过了这道坡就是家呀。
马车拉着如此重的车,是不可能爬上去的。斯佳丽打起精神下车去拉住马的笼头。她叫普莉西下车,并且把韦德抱下车,要他们自己走。
黑暗使韦德害怕地哭起来。
“韦德,你是个小男子汉,别哭了!要不,我可揍你了!”斯佳丽把手中的鞭子在空气中抽了一下。
韦德压抑住哭声。
普莉西也害怕黑暗,她紧挨着斯佳丽,抓住她的胳膊。
“小姐,我们还是别去塔拉庄园了吧。他们不会在那儿,他们一定都走了,兴许已经死……”
“死”字刚吐出口,斯佳丽勃然大怒,一下甩掉普莉西的手。
“给我闭上你的乌鸦嘴!你就待在这儿吧!”
“不,小姐!不,小姐!”普莉西赶忙走到斯佳丽的前面。
马车总算登上了坡顶,一大片的黑暗耸立在暗淡的天幕前,那是塔拉庄园的橡树林。在林子的后面,就是日思夜想的家了。
斯佳丽浑身的血液急速地奔流着,可是在斯佳丽的激动和喜悦里,又混夹着恐慌与失望,因为那儿没有一星半点的灯光。有灯光,才意味着希望啊。
斯佳丽把马一转,折上了宅前的车道。
渐渐地,前面模模糊糊出现了白色。斯佳丽竭力睁大眼睛去看。其实,她已经明白了那应该是塔拉庄园白色的砖墙,那窗户,那门廊,无不在告诉她,家就在眼前了。可是斯佳丽疑惑这不是真的,是她的幻觉。她的家怎么可能逃过无情的战争?
这时,一个模糊的影子从漆黑的前门廊闪出来,站在台阶顶上。
塔拉庄园并非一座空宅——家里有人!
那个影子移动了,它僵硬而缓慢地从台阶上下来。
一阵狂喜化成两个颤抖的音符:“爸爸?”
斯佳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是爸爸!爸爸,是我呀,斯佳丽!我回家啦……”
杰拉尔德朝斯佳丽这边移动,像一个梦游者似的不发一言,一条僵直的腿在地上拖着。走到斯佳丽跟前,他迷离恍惚地看着她,似乎不相信看见了自己的女儿。杰拉尔德伸出一只手,试探地放到斯佳丽的肩上。
斯佳丽感到这只手在颤抖。
斯佳丽紧紧地抓住了这只手。
“斯佳丽,真是斯佳丽!我的女儿呀……”杰拉尔德再也说不出话来。
杰拉尔德老了,腰弯了,肩背佝偻了,他那精神饱满、不知疲倦的活力不见了。斯佳丽有太多的问题想问,那些问题汹涌着到了她的喉咙,但硬是被她咽了回去。父亲的样子让斯佳丽不敢问。
杰拉尔德似乎感受到了斯佳丽的问题,他把手伸给斯佳丽。
斯佳丽立刻紧握住父亲的手,希望这双手给予她力量。
“家里……还好。房子没有烧,是因为被北佬做了司令部。”
“你两个妹妹正在康复。”
“你母亲……”声音低下去,欲言又止。
“妈妈!妈妈怎么样了?”
“孩子,你母亲昨天去了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