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母亲同行
要论文化程度,母亲属全家最低。我们兄妹三人,都有大专以上学历,父亲是政府部门出了名的“秀才”,只有母亲是初中文化程度。
母亲出身贫苦,自幼丧父,勉强念完高小,就在一家纺纱厂当了童工,三年的“包身工”岁月,是母亲的一部苦难的经典“小说”。从我童年时起,这部“小说”的主要情节就深深地印在我脑海中了。
母亲年轻时长得美,十九岁时拍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母亲,浓密卷曲的黑发,白净秀丽的容貌,忧郁的眼神,酷似山口百惠。她是一位能干的纺织女工,年年都往家里带回她被评为局级、公司级、厂级先进工作者的奖状,这些奖状一直到她退休才得以终止。
母亲从来没有时间给我们念书或辅导功课,她和父亲似乎有着默契的分工,我们的精神成长归父亲,物质生活要归母亲。母亲长年累月“倒三班”,八个小时出满勤上满点,再蹬车半小时回到家。可我从来看不到母亲疲惫不堪的样子,她总是推着顺路捎回来瓜果蔬菜的自行车,笑意盈盈喊着我们的名字,叫我们帮她卸东西,然后坐下来,喝杯水,就再起身,挽起袖子问我们:“想吃什么?”
这句口头语一直保留到母亲的外孙都念了中学,我只要一进家,母亲仍然满脸慈笑:“想吃什么?”
母亲一生都在劳作,上班,下班,做家务,服侍老人、丈夫,照料子女几乎占据了她整个生命。我们兄妹结婚前,母亲从来不看报,她头一沾枕头,很快就睡着了,她的每一天都被家务缠身,等她当了祖母和外婆,她又为我们义务“打工”好多年。不承想,在她渐近六十四岁高龄时,竟迈进了天津师范大学的老年大学中文系,起因是我。从我从事写作以来,父母就成了我最忠实的读者。从我发表第一篇文章开始,向来不在乎文字的母亲,就对报纸杂志“一见钟情”了。她搜集保存我写的每一篇作品,无论小说、散文、纪实文学,她都“情有独钟”。
母亲笑说:“是偏心,明知别人写得比自己女儿要好看多了,还是觉得女儿写得好,谁让这个作家是自己的女儿啊。”就在她读有我作品发表的那些刊物或报纸时,客观上也读了那些比我写得好的文章,久而久之,母亲喜欢上了阅读,发现了家庭之外的那个世界的精彩缤纷。
以至于有一天,母亲幽幽地对我说:“妈妈从小就爱读书,在学校老师都夸奖我聪明,什么功课一学就会。解放后,妈妈上业余中学,数理化成绩全班总是考第一。”
我顿时对母亲肃然起敬,她的数学头脑,我们都没继承,都和父亲一样偏文弱理,一沾数学就犯迷糊。母亲的读书心愿,被生计被婚姻被子女耽误了半个世纪。
母亲对写作一窍不通,但母亲知道写作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女儿当作家是她这个母亲的事情,她会将滚烫的母爱封在最感人的细节里送给我。
有一天,我回家看母亲,父亲午睡后去上班,母亲坐在写字台前,正在剪报。温暖的阳光照在母亲苍白且有皱纹的脸上,她戴着花镜,剪得那样认真仔细。母亲抬头看着我说:“你写作我帮不了你,我就帮你积累材料吧,兴许有用上的时候,你看我已经剪了几大本了。”我的心陡然一热,眼圈发潮,我真切地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母爱。
母亲在老年大学风雨无阻,一上就是四个春夏秋冬,她说:“女儿既然三十岁时才写作,妈妈就能六十多岁上大学,人生永远是需要榜样的,我的榜样就是你!”
母亲就是以这样爱的方式,给我动力,也给我压力。物质上她对我一无所求,精神上她却要和我共享成果。经过四年多系统深造,母亲的文化底蕴已今非昔比,古今中外文学名著几乎读了个遍,古典诗词能背上几十首,让我望尘莫及。最让我敬佩不已的是,母亲四年多来,写的学习笔记、心得、日记就有厚厚的十几本。她写的文章在天津几家报纸上发表。
母亲,我爱你,永远永远!
1998年12月
走啊走
我如今最常梦见的是母亲走路的样子,轻盈,矫健。梦醒时分,一缕缕苦涩涌上心头,失眠到天明。现实中的母亲,被时间的黑客摧残得叫人心碎:左半身偏瘫,目光呆滞,嘴角不时地流着口水;大小便失禁;神思混乱,言语诡异,她把一个女人全部的衰老和病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谁能相信母亲曾是怎样一个容貌美丽,疾步如风的女子?谁能相信一个鲜活生命会如此凋败?!母亲的人生是行走的一生,从妙龄少女到暮霭老妪,她的行走无不带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她是大时代里的一个小人物,极平凡,但不乏令人唏嘘的故事。
母亲十五岁时走出了家门。她疾步走在1945年的天津街头,身着素色布旗袍,梳乌黑短发,一派文静清秀。好多人以为她是教会女中的学生,但母亲没有那样的好命。幼年丧父,家境贫寒的缘故,母亲不满十五岁就考进了当时天津最大的私营纺织厂——恒源纺织厂当了一名童工。
母亲曾撰写文章,回忆童工生活:“旧社会的童工,在资本家眼里就是奴隶。每天要干十二个小时的活,非人的劳动强度;一日三餐皆是发了霉的玉米面窝头、咸菜、清水汤,一年到头不变花样,饿得饥肠辘辘;宿舍是十几米的屋子,安排住二十四个女工,头顶头脚对脚;平日不许回家,每两周才能出厂一次,但必须‘三道关卡’地搜身检查……童工姐妹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没上过学,进厂前,她们对未来都怀有美好的希望,企盼早日出师,挣钱养家。残酷的现实,让希望破灭了,宿舍里再也听不到她们的欢声笑语,不少人低头哭泣,想家想娘,打算辞工……”两个礼拜回家一次,母亲像一只出了笼子的小鸟。二十多里的回家路,走着回去竟不觉着累。
在《义勇军进行曲》的歌声中,母亲和她的童工姐妹们迎来了新中国的解放,个个喜极而泣。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第一个国庆节,厂里组织年轻女工们夜里几十里地急行军,天亮时才走到东郊区张贵庄机场,天津庆祝新中国成立的庆典会场所在地。母亲的双脚都打泡了,可她不觉得疼,不觉得累。亲眼目睹了时任天津市市长黄敬讲话,第一次见到大人物,使母亲异常兴奋和喜悦。这件光荣往事,母亲一生念念不忘。解放后,纺织工人的地位和生活发生巨变。工作时间八小时,提高工资,改善伙食,业余时间上夜校,扫盲学文化。恰是十九岁“青春万岁!”的母亲充满干劲,成了全厂闻名的“五朵金花”之一,不仅指漂亮,而且是生产能手的意思。
那时起,母亲结束了徒步上班的历史。她买了第一辆自行车,每天骑车上下班,羡杀胡同里的家庭妇女们。五十年代初的天津街头,骑车上班的女人并不多,并且当时的恒源纱厂女工的工资高,生活着装时髦,是大街上的一道靓丽风景。
自行车让母亲如生双翼。她对工作的挚爱,在成年之后的我看来,可谓匪夷所思。我们兄妹都是生在厂保健站。母亲怀孕到分娩,除公休日,一天都没离开岗位,差一点就把“我们仨”生在机器旁。我们仨婴儿时就被母亲断了奶。“三班倒”的母亲不能回家喂奶,所以我们哥仨从没尝过母乳是啥滋味儿。
在孩子的童年光影里,父母俨如老电影里的主角,画面虽斑驳,却不可磨灭。我从记事起,就觉得母亲和周围阿姨不一样。她很少在家,从没见过她看报纸喝茶的悠闲样子。总是风风火火,赶着去上班。下班也要开会学习,回家很晚。
我几岁时,家里住在河北区靠近海河边的一个大院里。母亲上下班要过摆渡,我和哥哥常去摆渡口等她回家。想妈妈倒是其次,她装饭盒的书包里的小零食最让我觊觎。宽宽的河面上,摆渡颤颤悠悠地过来了,母亲扶着自行车站在上面,清瘦苍白,乌黑额发凭风吹拂,看上去楚楚动人。
那年月的小孩,根本见不着麦当劳可乐薯条之类的洋食品,能吃上母亲买的山楂片、柿饼子、动物小饼干、江米条这类小零食,我们乐不可支。由于母亲在国营工厂上班,我们的物质生活与同龄人相比,算得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没挨过饿,没穿过补丁衣服,没拖欠过学杂费,在当年算得上好日子了。这都是母亲的功劳。假如单靠父亲一人工资,也许我们就在贫困线上挣扎了。
当年“吃补助”家庭,现称“低保户”。我记得,那种家庭其实很尴尬。偶尔吃一顿红烧肉都会有人打小报告给街道,吃补助家庭的孩子穿得破烂,遭人白眼耻笑;穿得齐整一样遭人谩骂和攻击,总之是难以做人。
但只从物质生活层面,考量母亲的“行走价值”,就显得狭隘了。母亲对工厂的感情不仅仅是“铁饭碗”,而且是赋予她精神和思想的“空间站”。“集体荣耀”“国家需要”等正大字眼,是母亲一生敬畏和追寻的目标。我后来和母亲调侃:“战争年代,您应该去当女兵,冲锋陷阵!”母亲叹息道:“你以为我不愿意?我年轻的理想,一是当女兵;二是上大学,当女科学家,不结婚!”
毋庸置疑,母亲的骨子里是向往“大年代”“大风云”“大活动”的。六十年代,每到“五一”“国庆”,单位都要组织庆祝游行,母亲每次都像年轻人一样,跟着队伍走很远的路,劳累饥渴,全不在话下。
我少年时,厂里发给家属洗澡票,我第一次进车间找母亲,车间巨大的轰隆声,以及闷热潮湿,让我既震撼,又惊惧。没想到母亲在这种环境里,一分钟也不能坐下,同时照看着好几台机器,手脚不停地忙碌。身穿白围裙戴白帽子的母亲,在我眼里像白衣天使一般美丽动人。上夜班是纺织工人的最大黑暗。不少职工因此转行或调走。母亲有过多次调动的念头,但领导不放她。她是厂里“劳模”,就该给年轻人树立榜样。所谓的荣誉,让母亲付出巨大代价。二十多年,狂风暴雨,风雪交加,只要该上班了,母亲就如听到集合号的士兵,奔向厂里。夜班时到后半夜,母亲困得睁不开眼,走着就能睡着,她就唱歌来驱逐睡魔。
常常是我们一觉醒来,母亲下班回来了,一宿未合眼,她的眼圈发青,脸色蜡黄。桌子上摆着她从食堂里买回来的热豆浆,油条,红豆馅蒸饼。当时我们就知道饿,就知道母爱本该如此,很少真正去体贴母亲的辛劳和疲惫。
“文革”中造反派煽动“停产闹革命”,不少人跟着瞎起哄,母亲坚持在车间织布。她对我们说:“工人不织布,就跟农民不种粮一样,你们也一样,要好好念书!”七十年代,厂里组织野营拉练,母亲主动请缨,时年四十三岁的母亲,穿上洗得发白的绿军装、绿胶鞋,一派英姿飒爽。在父亲、哥哥、我和妹妹的一片惊诧目光中,绝尘而去。
1975年,母亲结束了三十年的挡车工生涯。有人给母亲算了一笔账,母亲当了三十年的挡车工,相当于围绕着地球走了十几圈。余后几年,厂领导调她到厂后勤负责仓库保管。那是母亲工作最愉悦的几年,上正常班,再不上“三班倒”了,母亲如释重负。仓库工作巨细琐碎,她拿出挡车工的好传统、硬功夫,不久就把杂乱无章的仓库整理得井井有条。领导和同事好评如潮,母亲感到莫大欣慰。
八十年代,母亲终于退休了。她来不及体味空虚失落,“我们仨”便相继生了“他们仨”,母亲荣升“姥姥”和“奶奶”了。母亲年轻时没怎么带过“我们仨”,可对“他们仨”,倾尽舐犊之情。她累并快乐着!时间如梭,“他们仨”渐渐长大了。母亲发现他们的腿从她的车后座上拖到了地面,时时百感交集。又过些年,“他们仨”都离开了她。大的出国留学,小的随父母进京定居;孙女也进了大学校园,与奶奶“常相思,不相守”。
我们仨也好不到哪儿去。为“一地鸡毛”的小家庭,前途未卜的小事业,镇日奔忙,顾不上“常回家看看”。对父母的照料,敷衍了事。父母进入晚年后,身体和精气慢慢呈现出暮秋之气。我也担忧,但又自私地想,二老现在可别倒下!我眼下可没时间天天守着你们,侍候你们。我可不甘心“人到中年”事业停滞。
命运之神没有让我的自私得逞。母亲年过花甲之后,数病缠身。但她从来不“嘘乎”自己,很少打电话叫我们陪她上医院。我以为是寂寞导致母亲的身体欠佳,于是帮母亲联系了老年大学,希望她老有所学。我这招真灵,老年大学让母亲如沐春风。自此,老年大学成了母亲的精神圣地。她的学习热情之高,令我们瞠目结舌。她逢课必上,逢作业必写,逢老师必崇拜,逢活动必参加。每到新学期,原来的老同桌,一次比一次少。有见上帝的,有卧床不起的。母亲没被死亡情绪感染,依旧生命不息,学习不止。最后成了老年大学的“传奇”。母亲从六十四岁上到八十岁,春花秋月十六载,不是传奇是什么?!
后来,母亲还加入了老年文学社。并一度对《红楼梦》痴迷不悔。高小文化的母亲,不但没看过《红楼梦》,也没读过一本小说,竟以红学研究者姿态,整天戴着老花镜考证“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我的亲娘啊!
母亲家里堆满了文学书籍杂志,她每天扎在书堆里乐不知返。一辈子勤快的她,突然变懒了,家务活儿懒得干,一日三餐都推给老父亲。后来一见我,就跟我探讨小说怎么写。我和父亲哭笑不得,说她野心真大!写这篇文章时,我特意到父母家找出几篇母亲那时写的文章,竟读得泪眼婆娑,后悔当时对母亲的写作总是贬损嘲笑,很少静心拜读。真后悔呀!
我这时才发现,母亲的文章其实写得很是大气流畅,文学感觉非同一般,假如母亲赶上好年代,出生在好人家,母亲会是一个出色的女作家。当纺织女工真是委屈她了!
母亲的性格使然,让她对自身变化有些迟钝,甚至无知。高血压二百,还乐呵呵地去老年大学。她喜欢阅读名人故事和格言,《艺术人生》采访电影老艺术家的节目,她最喜欢看。老演员谢芳说:“我哭着来,笑着走!”母亲常把这句话挂嘴边。我们都觉得那时的母亲言语很做作,不是励志,就是格言。以前的淳朴,越来越少了。
当悲剧无法逆转的时候,我们回忆母亲病倒之前的种种反常,不觉恍然大悟,母亲的脑梗早就露出端倪了,可我们都没有察觉,没引起重视。而且还烦她,抱怨她行为吊诡,有强迫症。她的作品一旦新鲜出炉,就拿到外面复印,然后邮寄到外地亲戚家,强迫别人“阅读”。我们仨一回家,必要拜读她的大作,不看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