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个人慢慢相爱
一
1954年秋,父亲母亲结婚了。没有婚礼彩礼,父亲抱着一个蓝底花布的棉被卷——这是他唯一的“财产”——走进了母亲家的清寒小屋。这个家只有姥姥和母亲。
新婚后,父亲带母亲回唐山老家拜见婆婆和家人。坐在火车上,母亲凝神望着车窗外的连绵秋雨,眉宇间淡淡的忧郁,使父亲隐约察觉到,他并不是母亲的意中人。母亲是恒源纱厂的女工,容貌清丽,还是全厂“青年标兵”。与她的条件相当的小姐妹不是嫁给军官,就是嫁给医生干部。能娶一个恒源纱厂的姑娘做老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是很有面子的。认识父亲之前,母亲谈过一次铭心刻骨的恋爱。男方是外厂的一位进步青年,和母亲在一次青年联谊会上“一见钟情”。那青年高大伟岸。谈婚论嫁时,姥姥希望男方做上门女婿,男青年拒绝,还要母亲在他和姥姥之间做出选择,母亲忍痛割爱,结束了恋情。
母亲是以“相亲”的方式认识父亲的。这年她二十四岁,这在当年,算得上“老姑娘”了。初恋的阴影尚在,“上门女婿”难寻,母亲暂时被爱情遗忘了。父亲从部队南下文工团转业到机关工作,没家没房,单身一人,因此对“上门女婿”这条要求,并不介意。同时对母亲当童工养活姥姥的苦难身世充满同情,对母亲自强自立的精神由衷敬佩。而父亲的诚恳朴实,有文化,爱读书的特点,也让母亲欣赏和起敬。她从小没机会读书,所以崇拜有文化知识的人。
母亲第一次到奶奶家,奶奶和大伯竟然一顿迎接新人的家宴都没准备。母亲从奶奶和大伯的冷淡中看出,他们对她这个新媳妇不太满意。大伯认为父亲不该找一个纺织女工做老婆,应该找一个工作和家庭背景好的姑娘。那天姑姑把母亲请到家里,亲手做了喜面,让母亲又感动,又温暖。转天父亲和母亲冒着凄风苦雨,两手空空地回到天津。
姥姥闻听火冒三丈,母亲劝姥姥不要太计较,以后她和父亲好好过日子,给奶奶和大伯证明,父亲的选择没有错。母亲对父亲的体贴温柔,可是细心。母亲上“三班倒”,做饭买菜都是姥姥的事。母亲叮嘱姥姥做饭别凑合,给父亲一定要做好吃的。姥姥过惯了粗茶淡饭的苦日子,冷不丁家里来了新姑爷,真是不太适应。姥姥每天清早挎着篮子到菜市场买鲜鱼活虾新鲜猪肉,中午父亲回家吃饭,准能吃到姥姥做的烙饼、红烧肉和熬鱼,结婚后的头几年,父亲过得很舒服。他享受供给制没有工资贴补家用,母亲没有一句怨言。很快供给制就改成薪金制了,尽管没有母亲的工资高,但有趣的是,母亲每生一个孩子,他的工资就涨一级。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婚姻则是两个家庭的事。父母那一代人的婚姻也是如此。很多年来,老家人将父亲视作“成功人士”。他们觉得父亲在天津这样的大城市工作,日子一定比他们好。所以每年各路亲戚都来我家小住,托父亲给他们办各种闲事。母亲非但没有冷脸,反而是热情招待,倾其所有,让亲戚们感动而归。每月父亲发工资,母亲主动给老家的奶奶寄去十元钱。而父亲的工资仅有六七十元,母亲坚持寄钱十几年,直到奶奶去世。夫妻关爱是互相的。父亲对姥姥十几年如一日地恭敬孝顺。他对姥姥的态度,要比母亲对姥姥的态度好很多。姥姥有时粗枝大叶把梳头油和食用油堆放在一块,瓶子的外形都一样。有一次父亲兴致极好地做了一大锅飘香四溢的面卤,起锅时在全家期待的目光中,点睛之笔竟是把梳头油当香油放进去了,立刻腥味刺鼻,结果全倒了,打卤面变成了窝头咸菜。就这样父亲愣是打哈哈,让姥姥别在意,母亲倒是一蹦老高的。
母亲常和姥姥争吵,但极少和父亲争吵,父亲常对我们仨发脾气,对母亲却是体贴温柔。母亲下中班,冬天夜晚路上寂寥,父亲就骑车老远去接她,或亲手做一碗鸡蛋面汤让母亲进门吃。也许这就是他们表达爱情的方式吧!父亲和母亲也有磕磕绊绊的时候,可他们从来没有翻脸过。常常是母亲发脾气数落父亲的不是时,父亲嘿嘿笑着,哄劝道歉,戏称她是“战斗活佛”,一会儿母亲气就消了。反过来,父亲暴跳如雷时,母亲大气都不敢喘,何谈争吵?!
平淡而琐细的时光里,父母的婚姻悄然滑过了十几年,假如没有“文革”十年,父亲母亲的婚姻,会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但婚姻就是一场人生大戏,有高潮,有低谷,有落幕。
二
导火线是姥姥的所谓富农成分。母亲两岁时亲生父亲就因码头上做苦力积劳成疾死了。姥姥带着三个年幼女儿,苦苦挣扎,差点露宿街头。为活下去,姥姥带着年仅几岁的母亲和二姨,嫁给了郊区的一个有良田百亩,家有大宅院的瞎子琴师,论年龄,瞎子琴师七十岁,比姥姥大三十岁。姥姥说是续弦,真实身份就是用人。那时瞎子琴师已经病入膏肓,姥姥不分昼夜地服侍他,端屎端尿。两年后老头一命呜呼。老头的本家人把姥姥母女三人赶了出来。回到城里,姥姥靠给人家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勉强维持糊口的生活。直到母亲十几岁进厂上班。
“文革”中,街道造反派给姥姥扣上“逃亡富农婆”的大帽子,贴大字报,强令扫街。父亲本来是革命委员会的成员,他历史清白,“文革”不会把他怎么样。可姥姥的问题殃及无辜,母亲在厂里也成了怀疑对象,接受审查,面对险恶的现实,父亲预料很快就会被牵连进去,于是主动要求到“干校”去。只有被革命队伍清理出来的人才会去干校。艰苦和屈辱的环境,父亲去那里,实属无辜。
母亲非常愧疚,父亲临离开家时,她对父亲说:“对不起!是姥姥连累你了!你去干校后,不要惦记家里,好好表现!”母亲从来不会甜言蜜语,这或许是她和父亲漫长婚姻里破天荒的一次“情话绵绵”。
当家里高朋满座,父亲举着酒杯,高谈阔论,是在十几年后了。那时我们哥仨都结婚离开了他们,时间飞逝,我们的孩子也渐渐长大,离开了我们。姥姥早已作古,“文革”的蹉跎,悲剧与荒诞,人性的扭曲与温暖,都已随风而逝。一如尘封书柜里的藏书,轻易不去翻它。两鬓染霜的父亲母亲的平静婚姻,却出现了让儿女啼笑皆非的矛盾和摩擦。
矛盾起因是在母亲退休之后,长达十年,母亲帮我们仨带孩子,忙家务,上了一辈子班的母亲,对永无休止,又与世隔绝一般的家庭妇女生活,烦恼不堪。父亲却在中年之后,迎来了他的事业春天。那十来年,他一直担任领导职务,每天早出晚归,开会,应酬,出差,写材料,批文件,家里经常是高朋满座,都是登门求他办事的,母亲常常被晾在一边,插不上话。她和父亲的交流越少,她越觉得自卑,觉得父亲地位变了,看不起她了,用她的话说,就是父亲骄傲了,忘本了!这个“本”就是她与他的带苦味的婚姻,艰苦坎坷的漫长岁月。
随着家里的经济条件不断改善,父母家搬到了宽敞的新房子,但只有老夫妻住的大房子,凸显了空虚和冷清。特别是孙辈们一个个长大,不再需要她的护佑之后,她备感孤独和寂寞。母亲再不像年轻时对父亲那样地迁就和仰视。父亲晚年事业的风光,母亲是很纠结的,既觉得“局长夫人”身份有面子,又担心父亲晚节不保,经不起“糖衣炮弹”的诱惑。父亲每次喜形于事业成功时,母亲就在一旁泼冷水:“别忘了当年你就是一个供给制的小干部!”见到年轻女人来家拜访父亲,等人家走了,就和父亲发脾气,无理取闹。
父亲离休后,母亲的神经兮兮,疑神疑鬼,无理取闹,让父亲苦恼不堪。但他从不正面和母亲发生口角,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父亲对母亲的性格了如指掌,她虽然文化不高,但情感世界却很丰富要强,不愿意给任何人当绿叶,哪怕这个人是她的丈夫。父亲长夜难眠,思考母亲的人生最大遗憾是什么,能不能帮她余生圆梦?这样就能帮助她走出郁闷的精神状态。两位老人在灯下,推心置腹,促膝谈心。
母亲坦言,她的晚年有三个梦:一是上学读书;二是出门旅游;三是文学梦。父亲允诺,一定要帮助她圆了这三个梦!母亲上了老年大学那天起,父亲就成了她的厨师和家庭教师。从此圆了母亲的读书梦。十几年时间,父亲带母亲到过香港和澳门、杭州、苏州、上海、西安、青岛、烟台等十几个城市,每次回来,母亲都变得容光焕发,兴奋好长时间。从此圆了出门旅游梦。母亲六十多岁开始动笔写散文随笔,十几年来,她在许多报刊发表的文章有几十篇。每一篇都是父亲动笔修改,但父亲从不署自己的名字,默默地为母亲做嫁衣。母亲的文章还在全国散文比赛中获奖,这都是父亲的功劳。从此圆了文学梦。母亲的三个梦,父亲帮她逐一圆了。父亲并不要求母亲如何感谢他,只求能破解矛盾,温馨相伴。他和我说心里话:“我们都这么大的岁数了,谁也改变不了谁,只是想老伴跟我这辈子吃了不少苦,没有跟她计较的理由!晚年就一个心愿,让她开心!”
三
四年前母亲因手术后遗症,突发脑梗导致半身瘫痪,从此神志混沌。突如其来的灾难,让全家人陷入悲痛之中,每天到重症监护室探视母亲,父亲都老泪纵横。
我为父亲和母亲今后的生活深感担忧。不少亲友家的老人瘫痪多年叫儿女不胜其烦。我不愿意听此“案例”。不是我不孝顺,是发自内心的恐惧。假如父母卧床不起,需要我近身服侍,端屎端尿,我能胜任吗?每次自问,答案均自惭形秽。亲爱的爸爸妈妈,不是女儿不爱你们,而是女儿无法克服洁癖的顽疾。母亲刚转到普通病房,我立马提出请护工!父亲一时蒙着,说都听大闺女的!
母亲灵活的肢体,丰富的情感,一夜之间被病魔卷走了。剩下的只是能呼吸的躯壳。很长时间,我都想不通这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母亲一生善良,她没得罪过谁呀,上帝为何这么折磨她,在她圆了三个梦之后,却关闭了她幸福人生的通道。
我还想不明白,母亲对自己的疾病怎就没有一点预知?没有任何过渡,就病到“全失能”地步,谁来为她的今后负责?!
母亲的瘫痪,是我的噩梦,更是父亲的噩梦。父亲再没睡过一个懒觉,每天五点多钟就起床了,骑车去买热豆浆馄饨油条,然后送到医院,看着护工把油条掰成小块,放进豆浆里浸软,再一口口地喂进母亲嘴里。脑梗后母亲不能戴假牙了,食物稍硬一点,她就吐出来。长时间卧床,母亲食欲很差,父亲便挖空心思地调剂,变换花样,还学会使用榨汁机,每天给母亲榨新鲜果汁,订新鲜牛奶,买时令水果,定时定点喂给母亲吃。来看望的亲友们,都为母亲的舒展面容感到惊喜。
父亲不管怎样疲惫,心情如何沉重,面对母亲时永远是微笑着。他握着母亲日渐枯瘦的手,唠家常,说笑话,甚至“谈情说爱”。
父亲问:“老伴,你嫁给我后悔吗?”
母亲答:“不后悔!”
父亲又问:“你喜欢我吗?”
母亲又答:“喜欢。”
耄耋之年的父母的深情款款,我看着心酸。
四
将母亲住院出院的过程回放一遍,一个令人心酸的画面就出现了。母亲是走着离开家,住进的医院,离开医院却是被担架抬回家的。上帝这一刻闭上了慈祥的眼睛。
四年来请了五六个护工,最后都给累惨了辞工离开。每位护工辞工,父亲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母亲不能离人,护工难找,有责任心的护工更难找。看着父亲焦虑的样子,我又心疼,又无奈。护工可以离开,我们回家看看,就扬长而去,父亲却是最坚守阵地的人,且不知道何年何月“退休”。
每天父亲早早起来,骑车到很远一个菜市场买菜,他说那里的菜价便宜。父亲和母亲的退休金较高,可要付给护工高昂的工资和食宿,母亲需要营养和自费药品,七七八八,算起来开销惊人,父亲说他必须精打细算。每天三顿饭,都是父亲亲自下厨安排。还给护工搭手帮忙,为母亲洗涮,把母亲从轮椅上抬上抬下。年近八十的父亲,把自己当成了壮劳力。
天暖时候,父亲每天推着轮椅,带母亲到小区院子里散步。天冷出不去,就在屋里推着母亲转悠,要不就坐在母亲的床边聊天,母亲拉着父亲的手不放,眼里充满对父亲的感激和企望。这个画面在我的眼里,就像是歌里唱的《最浪漫的事》,老得哪儿也去不了,坐在摇椅上慢慢聊……
我没有一天不担心父亲的身体,他快八十岁了,应该颐养天年,受人呵护。可严峻的现实,叫父亲离享清福的日子,仍旧可望不可即。繁重的家务,精神的压力,几次使父亲支撑不下去了。我劝他考虑送母亲去养老院,父亲总是讲:“等等再说!”就再没了下文。
父亲实在是不舍得把母亲送到没有亲人守候的养老院,宁肯冒着自己随时倒下的危险,也无怨无悔,父亲把他一生的爱,毫不保留地奉献给了母亲。
2014年的春节,在午后和煦的阳光下,父亲推着母亲的轮椅,慢慢地走着。只要父亲在她的身边,她就神情安详,知道父亲在她的身边,她就有幸福保障。
回忆像一杯甜苦的烈酒。我这篇文章使父亲满蓄的感情,犹如雪山融化的大河涌动,久久不能从回忆的缠绵迷宫里抽身而出。父亲说:“和一个人相爱,要经过漫长岁月的磨合、考验,就像我和你们的妈妈。”
2014年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