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威廉·霍其森
几年前,我在印度旅行时,认识了一个年轻人。
他叫布劳顿,在当地政府机关工作,很受当地人的欢迎和信任。他本来大有前途,但后来得到了一大笔遗产,于是他离开印度回英国去了。
他在伦敦待了两年,有时候我们遇见,还会一起上馆子去吃顿饭。
事实上,他并不喜欢过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这期间,他出了两次远门,到外面周游了一番。可是他一回来,马上就又感到闲得无聊。
然而有一次,他突然告诉我,他要结婚了。
他将要到一座大宅子去定居,过平常人过的日子。
那豪宅名叫桑利修道院,是他得到的遗产的一部分。房子被关闭已经很久,他要前去料理。
我真希望他的未婚妻能把他的心牢牢拴住。
怀尔德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举止高雅,心地善良,我认为布劳顿真是交上了好运。布劳顿也感到无比幸福,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听说他要去桑利修道院,我不禁问他:“那是座怎样的宅子呢?”
他把宅子的照片拿给我看。它被称为修道院,实际上只是沿用了前一座房子的名字。
其实他对这旧宅知道的也很少。不过从一个叫克拉克的人那里大体了解了一些,他是一个曾在宅子里住了十五年的房客,是个隐士也是个修道者。
不过布劳顿对克拉克非常不满,因为克拉克在那里散布谣言,说桑利修道院是座鬼宅。他甚至在夜里搞些鬼把戏,把人们吓得都不敢靠近那里,只好绕道而行。
虽然,他的鬼把戏后来被人识破,但鬼屋的说法已经传了出去。就连大白天,人们都不敢走得太近。
布劳顿苦笑着说:“这座宅子闹鬼在那一带已经成为事实,现在我和我未来妻子,将要去那里改变这一切。”
他把房子重新修了一次,连家具和地毯都全部换了,只在外观上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在这一段时间,我在伦敦只见过他一两次。
他曾对我说:“装修房子的工人太阳一下山就不肯留在房子里。他们每天下午五六点就回家了,大白天,只要一发现同伴中有人不见,大伙儿就要一起去找。”
在装修房子的过程中,虽然他们总是疑神疑鬼,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现在,房子闹鬼的说法不但没被推翻,反而更增强了。大家都一致认为,里面的气氛实在是紧张得可怕。
布劳顿说:“那里有一个传言,以前的修道院里,有一个修女的鬼魂。一个老修女!”
于是我问他:“你相不相信世上有鬼?”
出乎我的意料,他说:“不能说我完全不相信。”
他说在印度的时候,有一天早晨,一个和他同住的人对他说,他相信自己的母亲已经在英国去世了,因为他前一天晚上在房间里看到了她。
结果,当天下午真的来了电报,说那个人的母亲已于昨晚去世。
布劳顿说:“事实就是这样。”
在桑利修道院这件事上,布劳顿很生气。他责骂克拉克自私自利,正是他的那些鬼把戏,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他还不得不多花钱去安抚装修工人。
布劳顿的观点是:如果真看到鬼,应该和它说说话。
房子弄好大约半年过后,布劳顿就结婚了。
差不多又过了半年,我当时在国外,收到了布劳顿给我的
信。
他问我能不能去伦敦或者到桑利修道院去看他。因为他觉得,我比他的任何朋友都更能帮助到他。
我觉得很奇怪,相识那么久,布劳顿还从来没有要我帮过忙,我想,他到底要我帮他什么呢?因为我知道,他在处理一些事情上,比很多人都处理得更好。
回到伦敦,我办完自己的事以后,就收拾好东西,到桑利修道院去了。
在快要到达的时候,我看到路上有很多人和轿车,显然桑利修道院在开游园会。
到了路的尽头,再向右拐,便到了桑利修道院的大草坪,草坪上此时满是客人。
布劳顿老远就看到我来了,于是离开其他客人上前来迎接我,然后吩咐他的男管家帮忙将我安顿好。
我问了男管家一些问题,然而,关于这大宅的事他一个都回答不上来。他说他只来了三个星期。
我想起布劳顿说过的话,绝口不谈关于鬼的事,一直跟着他,没有再说什么。
我在房间里稍做了一下梳洗,在小坐了一会之后,就到外面草坪上去了。
在那里见到了女主人,此前我见过她几面。但是这次,我感觉她气色和从前相比差了很多。
我完全没想到,在这里我居然遇到了老友格伦姆。
据他说,他住得离这里很近。“不过,我可不住在这样的大宅子里。”他加上一句,脸上没有丝毫的羡慕,然后,又轻轻地咕哝道:“真是谢天谢地!”
他看出我对他咕哝的话大感兴趣,便说:“不错,我是说真是谢天谢地,这是我的真心话,就算布劳顿用全部家产和我交换,我也不愿住到这修道院里去。”
我不免问他:“我想,你一定知道克拉克弄的鬼把戏,人们早已经查明了?”
格伦姆耸耸肩,“是的,这件事我知道。不过,这房子还是有些地方不对头。我只能说,布劳顿愿意住这里真是与众不同。对了,今晚你要住在这里吧?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准是一场盛宴,我肯定。”
接下来,我们把这个话题搁到了一边,谈起了旧日的时光。过了一会儿,格伦姆先走了。
那天傍晚,我和布劳顿在书房里谈了二十分钟话。很显然,他整个人都变了,变化极大。现在的他变得神情紧张,坐立不安,只有当我不看他的时候他才敢看我。
我问他:“到底要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得到,我一定尽力为你做。”不过说实话,在办事能力上,我根本比不上他。
他带着暗淡的微笑,对我说:“是有点事情,不过,等到明天早晨再告诉你吧。”
从他的表情看,他好像有点自愧,也许是因为要我做的事难以启齿。于是,我不再追问下去。
晚宴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就像在普通的游园会中一样,大家都非常轻松快活。
太太、小姐们走了以后,我和当地的牧师谈了起来。
他是个很忠厚的人,个子瘦瘦的。很快,他把话题转到了克拉克的恶作剧上。
他说:“布劳顿把一种新的、快乐的气氛带到了修道院,而且带到了整个地区。”因此,他抱有极大的希望,过去那些迷信和无知将会消失一空。
但是,这时候坐在一边的一位胖绅士说了声“阿门”,给牧师泼了一头冷水。
于是,我们转而谈起了鸟类。
在餐桌的另一头,布劳顿和另外两个人坐在一起。有一次,我偶然听到他们在热烈地谈论着,好像是关于我,但我当时并没在意。
直到十一点钟,所有客人都走了,只剩下布劳顿夫妇和我三个人。
我们坐在书房里,布劳顿太太话很少,几乎没说什么。接着,她微笑着说她早退了,希望我能原谅,和我握了手就独自上楼去了。
我感到她说话有点不自在,微笑看起来也相当勉强,显然,她是想早点离开我们。
我隐隐有一种感觉,什么事情都不大对劲。
在这种情况下,我又开始想:布劳顿到底有什么事要我效劳,难道是开玩笑,只是让我赶到这里来打两次猎吗?
布劳顿太太走了以后,布劳顿一直沉默着,似乎在想着什么。
我直截了当地问他关于修道院闹鬼的事。
这时候,他却好像对此失去了兴趣。
我越来越肯定,布劳顿的确变了,而且绝不是往好里变。感觉不是由于布劳顿太太的缘故,他很爱她,看得出来,布劳顿太太也很爱他。
看着他一语不发,我只好提醒他:“明天早晨,一定得告诉我叫我来做什么。”然后,我便上楼去休息了。
他跟上来在走廊上,微微地笑着说:“记住了,如果你看到鬼,一定要和它说说话。”他犹豫地站了一会儿,接着往前走。
他在梳妆室的门口又停了一下,转头对我说:“我睡这里,如果你需要什么的话,请来找我。晚安!”说完他关上了房门。
我沿着走廊进了为我安排好的房间,脱掉衣服,点亮床头灯,读了几页小说便关了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便醒了,似乎是受到一种潜意识的提醒。
我躺在那里,听见壁炉里发出很轻的“毕剥”响声。屋外面的斜坡上有猫头鹰在叫。现在天还没亮,我希望在早餐前能再好好睡一觉,但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没办法,我只好再看一会儿小说,等到想睡了再说。于是,我摸索着找床边的电灯开关绳,拉亮了床头灯。
灯亮了,使我眼花了一阵。我半睁着眼睛,在枕头底下找我的书。等眼睛适应了亮光,我偶然地低了一下头,看了看床角……
那一刻,我感到心好像都不动了,喉咙自动收紧。望着地上那个恐怖的东西,我本能地向床头缩起了身子。
在我的床角,有一个裹着破烂纱巾的人形物体正在盯着我看,它用纱巾披着头,但是露出两只眼睛和右半边脸,一只手抓住床角。
那是张不完整的脸,脸上的肉荡然无存,但是,紧贴在骨头上,却还有着一层干枯的皮肤,手上也有一些皮肤。前额上搭着一丝头发,看上去是个“女人”。它全然不动。我们就这样四目相对。
我的手里还握着电灯开关绳的坠子,我不敢把灯关掉,也不敢放下坠子。我闭上了眼睛,但马上又睁开。
那东西一直没有动过。我的心怦怦直跳,身上的汗变冷了。
壁炉的余烬又“毕剥”响了一声,墙上一块木板跟着“咯咯”地响着。
我突然想起,布劳顿和他两个朋友在晚餐时曾谈论着我。
我猜想这可能是一场恶作剧。我必须经受得住这个考验,我可不是一个胆小鬼。
想着,我猛地跳下床,狠狠地一拳向那东西打过去。它被打碎了,而我的手也受了伤。
这么说来,这的确只是个可恨的恶作剧。毫无疑问,这种恶作剧他们以前一定玩过许多次。
布劳顿和他那两个朋友,大概是在打一个赌,赌我看到那可怕的东西后会是什么反应,他一定下了一大笔赌注。
如此一来,我从恐怖转为愤怒,开始大声咒骂那该死的布劳顿。
我感到怒火中烧,扑了上去。我撕扯着那披着纱巾的骷髅,一面撕扯一面想,我不能让他们看了笑话。
我把骷髅按在地板上,使劲地敲。用脚踩它干枯的骨头,把它胸部的肋骨一根根扯下来;把大腿骨掰断,扔到四处。
我的火气越来越大,把纱巾撕得粉碎。最后,我的破坏工作干完了。满地都是骨头碎片和纱巾的碎块。
我捡起一块骷髅骨头,打开房门,沿着走廊向布劳顿的梳妆室走去。
到了房门口,我一脚把门踢开,径直走了进去。
布劳顿在床上。他已经打开了灯,蜷缩成一团,好像是受了惊吓的样子。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恢复常态。
我说了很多话,但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因为愤怒和恐怖,有些饶舌,只是说个不停。然而他一句话也不回答。
当时,我拿着骷髅骨头的那只手在流血,我的样子看上去一定很古怪。
布劳顿还和刚才一样,缩在床头上。他仍是不回答,也不辩解。虽然他在不时地摆着双手,但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通向布劳顿太太房间的门打开了。穿着睡袍的布劳顿太太走了进来,脸色苍白,神情恐怖。
“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噢,天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叫了又叫,接着,扑到她丈夫那儿,坐在床上。
我告诉了她是怎么一回事。并没有因为她在场,而对她丈夫有所宽容。
我狠心地对他们说:“他可耻的恶作剧已经被我粉碎了。”
然而,布劳顿好像没有听明白我在说什么,迟钝地抬起头来。
“我已经把那该死的东西击碎了。”我重复了一遍。
布劳顿舔了舔他的嘴唇,这次他说话了,“天啊!”
我怒气冲冲地叫道:“你就是这么招待朋友的吗?好,给你吧。”我把那块骷髅骨头扔了过去,落在他床边的地板上,“这是给你的纪念品,因为今晚你那该死的恶作剧!”
布劳顿看见那骨头,吓了个半死。他像只野兽一样尖叫起来,直到布劳顿太太靠到他身边,像哄孩子一样哄他才停息。
但是,布劳顿一把推开了他妻子,从床上爬到地板上,浑身哆嗦着把手向骨头伸去。
它上面沾着我手上的血,看上去怪吓人的。
他一点也不理会我。当时,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拿着那块骨头,从地板上站起来,站着一动不动,似乎在竖着耳朵倾听什么。
“时间,时间,也许是时间问题。”他喃喃地说。几乎与此同时,他直挺挺地倒在了地毯上,头也给撞破了。那块骨头从他手中飞了出去,落在房门边。
我把布劳顿扶起来,他脸上全是血,声音沙哑,急促地说道:“听,听!”
我们都竖起了耳朵,仔细倾听着。
什么声音也没有,房间里很安静。
然而,大概过了十秒钟,我似乎是听到了某种声音。起先,我也拿不太准,但到最后就不用怀疑了。
那声音很轻,像有人在外面的走廊上散步。
是那种很均匀的小步子,像女人才有的轻盈脚步向我们走来。布劳顿靠近他妻子,脸色苍白,一声不响坐到床上,把妻子的脸埋进自己的怀里。
他关掉了电灯,但走廊上还有着灯光。我看到他向前扑倒,把头塞到枕头下面。我面对打开的房门站着,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我碰了碰布劳顿太太的肩。
但是,在最后关头,我也跪了下来,把头靠到床上。
我们全都听到了。
那脚步声来到门口,停了下来。那块被扔到门口的骨头,发出移动时的咔嚓声。
布劳顿太太大气都不敢喘,只是不停地抖动着,我听到布劳顿在枕头下面小声地祈祷,我则暗自骂自己胆小。
接着,脚步声又远去了,在走廊的木地板上,声音逐渐消失了。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走到门口向外探望。
在走廊尽头,我看到有什么东西在那里一点点地变模糊。我站在那里,把额头靠在门框上,有种想呕吐的感觉。
“你可以开灯了。”我说。
灯马上就亮起来,我脚下的骨头没有了。布劳顿太太已经昏了过去。布劳顿什么忙也帮不上,像吓呆了一样干坐在一旁,我花了十分钟才把布劳顿太太弄醒。
布劳顿只说了一句话,他的声音很呆板,像是在责备我,“你没有照我说的做,你没有对她说话。”
这一夜,余下的时间我们三个人一直在一起。
天快亮时,布劳顿太太总算睡着了。
布劳顿自言自语了好几次。每次布劳顿太太都用力地握紧他的手,却没有说什么。
渐渐天色已经大亮,外面发出了鸟的叫声,我们觉得必须做点什么。但是,谁也没有动,大家都感到精疲力竭。
我们就那么坐着,直到布劳顿的男管家敲响房门走进来。
我们三个人仍然谁也没有动。
布劳顿有气无力地说:“谢谢,你过五分钟后再来吧。”
然后,我们相互看了看。
我说:“我必须回房间去了。”事实上,我简直不敢一个人再回到我的房间去。
这时,布劳顿站起来,说他陪我一起去。
布劳顿说:“他要在自己的卧室待五分钟,只要把所有的百叶窗拉开,把所有的门都打开就好。”
就这样,布劳顿和我两个人相互靠着进了我的房间。
晨光从窗户照进来,屋子里很明亮。整个房间里,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没有,只有我自己的血渍还留在床头、沙发上。
然而,屋子里却有了一股难闻的气味,让人有种想呕吐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