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啥也不缺,但却觉得无聊透顶。
“这世界也太没意思啦!”老高想。刚刚吃完饭。他对酱猪肘子、青椒煸蛋、红烧鸡翅都不满意,甚至对盐水煮大虾也不满意。他觉得凉拌的蒜泥茄子还可以接受,苦苦菜是罐头装的味道也不怎么样,认为家里的饭没法吃了,下饭馆也没意思。
“从明儿开始,不吃啦!”老高拍拍高高隆起的将军肚,对着妻子宣布。
老高给很高档的牛皮凉鞋上油。抹了半天,刷了半天,还用布擦了半天,最后弄得鞋子锃亮,换上真丝的短袖衫和一条做工考究的港式短裤,在卫生间门上镶的镜子前,照了好一阵儿。从脸上表现出来的是老大的不满意和几丝无奈。然后,老高又梳头,喷了点摩丝,将已经显露出秃头趋势的头发向后梳理得很光很光,估计苍蝇要是落上去准能跌跟头。
“老婆子,出去转转。”老高对正在洗碗刷锅的妻说。他把下嘴唇伸出去吻上嘴唇,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动作,老让人觉得他是口发干或者是吃了什么难吃的东西。他对自己的老婆说话时尤其爱做这个动作。
老高的妻子微微地撇嘴。她的头扭也没扭一下,所以她的表情老高看不见,但老高知道妻子会有一些表情。
“那我就自己去了。”老高说。
老高的妻子不吭声,也不再撇嘴。
老高的下嘴唇又舔了半天上嘴唇。他就打开门自己出去了。
晚饭后的街上很热闹,很喧嚣。
夏天越来越像夏天。以前这个城市的人认为他们夏天很幸福。知道中国有“四大火炉”的人,都知道南方的夏天潮湿炎热。怕热的人尤其感到这里夏天的幸福。但是这两年不行了,楼房给人的感觉越来越像鸽笼。不仅热,而且给人一种被束缚、被关禁闭的滋味。街上虽然也热,但毕竟比房子里面强。抬起头,偶尔还能看见天是蓝的;低下头,也有人工栽植的碧草绿树红花;风刮过来,只要不夹杂过量的二氧化碳,也能给人一丝惬意。所以街上热闹喧嚣。
老高今天心绪还算比较好。平常,他越是百无聊赖,就越觉得周围的人都跟敌人似的,特别是老婆子,不正眼瞧他,不给好脸子,动不动还摔碟子碗筷。今天老婆子的态度比起平日来还算不错。老高一走出家门,就基本上不再用下嘴唇舔上嘴唇。
老高突然觉得这街上还有些意思。不说别的,仅就满街满巷的女人来讲,就具有很高的观赏价值。夏日女人们着装很暴露,越是年轻的越暴露。那些光洁的美腿,凹凹凸凸的曲线,足以使老高大饱眼福。他看着看着,就开始用上嘴唇舔下嘴唇。他看别的女人跟看见自己家的女人,感觉完全不一样,所以连习惯性的动作也不一样。老高用若即若离的目光,观察街道上分属无数个男人的以及不属于任何男人的女人,突然就有了新的发现。前些年,这里的女人上街几乎没有不穿袜子的。夏天,胳膊腿儿可以光着任人欣赏(有的女人穿超短裙或短裤,只遮着大腿根),但脚上总是要穿袜子的。但今年不一样了,年轻的和不年轻的女人们都纷纷亮出了光脚丫子。有的穿凉鞋,有的甚至趿拉着拖鞋。流行时尚是脚指甲染成红的,意义大约等同于穿袜子。他有了这个新发现以后,就更加注意欣赏女人的脚丫子,以至于记住了无数流行的女式凉鞋的奇奇怪怪的样子。老高觉得这也不失之为一种新收获。他在街上越走,心情越轻松。
走着走着,老高就遇到了一位美艳异常的女人。这女人是流行的三围,流行的苗条,流行的光脚丫子、红趾甲。除此而外,还有许多让老高说不清道不明,但却能引起他悸动的东西。老高一下子就着了迷,自然而然地又开始不断地用上嘴唇舔下嘴唇。在舔嘴唇的同时,老高不知不觉地跟上了那美艳异常的女人。那女人走路的姿势也很独特,不是模特胜似模特。老高跟在后面,不知不觉也就有些摹仿那女人。弄得一些好事的人也朝老高看。不知不觉地,老高就比那美艳的女人更吸引他人目光了。一不小心,老高把脚拐了一下。平平的马路上也不会有什么东西绊了他,想必是因为他摹仿那女人摹仿得走火入魔。老高低下头揉揉脚脖子,自认为伤势不重。于是,他又一瘸一拐追那女人去了。那女人在不经意中回了回头,注意到一瘸一拐的老高,那女人继续高昂着头,走她不是模特胜似模特的步子。老高又不屈不挠地跟上了她,并且继续一瘸一拐。那女人走了很远一段路后,又在不经意中回了一下头。她这才意识到,老高是在跟她。于是,她停下她那不是模特胜似模特的脚步,等老高走得近了一些之后,狠狠地瞪了老高一眼。由于距离比较近,老高发现这女人有一双丹风眼。他朝女人扮了一个笑脸。不过因为脚疼,他的笑脸有些勉强,有些龇牙咧嘴,有些尴尬。那女人脸上显露出一丝鄙夷,转过身去,继续高昂起她那骄傲的头颅,继续走她那不是模特胜似模特的步子。老高又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最后,当那女人再次发现了老高在跟踪她之后,再次瞪了老高两眼,而且很不优雅地朝老高连吐了三口唾沫。老高还不是十分的厚颜无耻,狠狠地舔了两下下嘴唇,然后就停止了对那女人的跟踪。他没有忘记在最后也朝那女人狠狠地吐了三唾沫(老高的母亲在他小时候曾经教导他,连吐三口唾沫可以避邪)。老高吐了唾沫,找到了心理的平衡,但他一下子就失却了对满街满巷的女人们及其胳膊、大腿、曲线等等的兴趣。
“喝扎啤。”老高想。他带着伤跟踪了半天一位并不相识的女人,觉得有些累,觉得需要放松一下。夏日的扎啤、鲜啤很受欢迎,所以街上到处都有啤酒饮料摊儿。这些摊儿天气越火热,生意越火爆。
老高看了看,周围喝啤酒饮料的人兴致都很高。或谈笑,或猜拳行令。有以家庭为组合的,也有朋友相聚相遇坐在一起的。单个无人作陪的只有一个老高自己。老高忽然就生发出一种失落感。不一会儿,他就感到啤酒发苦。老高很快就不想喝了。他将啤酒剩了大半杯,浪费了一杯鲜啤酒的价钱——三元人民币的大约三分之二。老高站起来,离开啤酒摊儿的时候有些心疼,但是他的神态很高傲,很不在乎。老高同志舔了舔嘴唇,这一次弄不清楚是用上嘴唇舔下嘴唇,还是用下嘴唇舔上嘴唇。
在夜色已经逐步降临的街道上,他休闲消遣性的徜徉已经失却了应有的色彩。又一股兴趣索然的感觉直冲老高的脑门。再朝哪里去呢?再走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老高就像有些失去了人生目标的人一样,失去了逛街的目的和意义。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这时候的他用“无头苍蝇”来形容比较贴切。
衣衫整齐、皮鞋锃亮、头发梳理得站不住苍蝇的老高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歌舞厅比较集中的一条街道上。这里的许多歌厅卡拉OK厅都是和饭馆酒楼融为一体的,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消费也是很高的。
老高也不是没有钱,但是他怕老婆。他的老婆平时见了别人都和颜悦色,惟独对老高蛮横得不行。熟识老高的人以及老高自己都说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怕老婆。他的老婆长相也不出众,工资也不比老高的高,但老高就是怕老婆。
老高低着头,脚步迈得十分快。
老高觉得无处可去。那么,就回家去么?回家又能干什么?
老高一想起回家,嘴唇发干。
没办法,他只好在街上继续徘徊。
音像店满街都是。没几年,VCD机很快就普及了,几乎家家都有。所以,以销售和出租VCD影碟盘为主的音像制品店就充斥了街道。什么能赚钱就一哄而起地干什么,也是这座城市的时尚。老高也对音像店有兴趣。
自从受老婆限制,失去了去歌舞厅消费的自由之后,他也给家里购置了家庭影院设施。刚开始时,也唱歌,也看故事片。就连那种黄片也看过。起先,看这种片老婆好像也不反对。但看了几次以后,她就坚决不许老高看了。再以后,连港台生产的三级片,她也不许老高看了。对于所谓的外国大片,比如《泰坦尼克号》什么的,尽管盗版的影碟比电影还来得快,但老高两口子都对外国片不感兴趣。何况这种盗版片子上的人一律放洋屁,没有一句中国话。
于是,老高家的影碟机基本上剩下了唱卡拉OK这一种功能。老高成长的年代,中国的文艺就只剩下了“样板戏”,城乡都流行。老高也曾跟着当时走红的“宣传队”唱过戏,拉过二胡,吹过笛子。老高多少还有些音乐细胞,演唱卡拉OK的水平还不低,尤其擅长唱现代京剧。老高在唱卡拉OK的时候,一般也不再用上嘴唇舔下嘴唇,所以也就比平时可爱了许多。老婆对他的态度也比往常要好许多,要是老婆一高兴,多少给老高一点笑脸,老高就能发挥得更好。老高老婆有时候心情好,也能从老高手里要过话筒,唱唱《好人一生平安》、《长相忆》、《兰花草》什么的,所以老高家的卡拉OK演唱长盛不衰,老高的家庭影院设施也就没有白买。
老高被一家音像店里高级音响播放的音乐所吸引。这是一套进口的音响设备,音质特别好,立体感特别强。即使最一般的音乐碟盘,用它放出来也就有了极强的穿透力和磁力。老高一听到这音响播出的音乐,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老高忘了满城满街的喧嚣,老高耳朵里只剩下动听的音乐。老高不知不觉就走进了这家音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