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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展眼已是七月,驿差带了如海的信来,说是过罢八月十五中秋节,便乘船前来京城,而细软行李则会先送至京里,黛玉与英莲都喜之不禁,只恨日子过得太慢,众姊妹亦是由衷为二人高兴,尤其宝钗更是日日泡在听风轩,赶着二人妹妹长妹妹短的唤个不住,又与丫头莺儿连夜赶制了几套衣衫送过来,众人虽不喜她见风使舵,想着到底算是自家姐妹,倒也不曾拿话儿来刺她。

这一日,众姊妹正商议着起个诗社,也免得日日闲着无事,就见平儿扶着大腹便便的凤姐儿进来了,黛玉忙迎上前亲扶了她坐下,方笑道:“有什么话儿你打发个丫头来说一声儿便罢了,何苦自个儿走一趟?倘跌坏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凤姐儿笑道:“见天家的呆在屋里,真真闷煞我,想着你这里热闹,便过来凑凑趣儿。再者,大伙儿都是知道我的,一向胡打海摔惯的,那里就那么矜贵了?”众人都笑起来,惟独平儿一脸苦色,探春因笑道:“这会子二嫂子倒是开心了,只苦了咱们的平姐姐,大气儿不敢出,唯恐吹坏了你。”

湘云亦笑道:“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说的就是这会儿的平姐姐了,你瞧她连眼都不错的看着爱嫂嫂。”众人越发大笑起来,宝钗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也说不来,只是‘爱’呀‘爱’的,明儿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湘云听罢,淡笑道:“我自是赶不上宝姐姐的,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宝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

宝钗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撵着便要胳肢窝儿,偏她不住在众人之间穿梭,一时半会儿竟撵不上,宝钗因发狠笑道:“我就守在门边儿,不信你今儿不出门子的。”众人都好笑不已,各自拉了两人劝慰,方握手言和了。适逢有丫头来请吃饭,方相携着往贾母屋里去,早已过了掌灯时分,邢王二夫人与李纨,皆已侯在那里,一时饭毕,大家又闲话了一回,方各自归寝。

回至梨香院,宝钗辗转难眠,想着才刚的事,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儿,难道与黛玉几人相处久了,自个儿亦被她们同化了?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轻浮的与湘云打闹起来,若是被长辈们瞧见,自己苦心维持的端庄形象,岂非毁于一旦了?

转念一想,又不由心酸起来,她拿什么来与她们比?她们都是真正的千金小姐,无忧无虑,要什么有什么,自是勿须刻意讨好于谁,自可按着自己的意愿过活,而不必像她这样,为谋得一个秀女身份,为着薛家能重新光鲜起来,日日小心翼翼的在姨妈和黛玉面前作小伏低状,难道自己就真比她低贱到那里去了吗?

半夜时分,黛玉正拥衾酣睡,忽然被一阵压低了的哭声儿和说话声儿吵醒,细细一听,却不像是自个儿屋里之人,因扬声道:“是谁在外面呢……”话音未落,就见平儿衣衫不整、满脸泪痕的冲进来,“噗通”一声跪下,语无伦次道:“求……求姑娘快去瞧瞧我们奶奶吧……”

黛玉忙下得地来,亲自搀起她来,柔声道:“平姐姐,你慢慢儿说,凤姐姐怎么了?”

平儿哽咽道:“奶奶……她受惊跌了一跤,下面见红了,请了太医来瞧,说是要生了,偏……稳婆来得迟,这会子只怕不好了……”说罢大哭起来。

黛玉听得大惊失色,一面命紫鹃过来服侍自己更衣,一面命雪雁扶平儿到外间去劝慰,少时,湘云与英莲亦着中衣过来问何故,她捡紧要的说罢,就要出门子,二人亦说要一道去,她阻止道:“这会子凤姐姐那里必是人仰马翻的,你们竟不必去添乱了,横竖有我呢,只放心罢。”

果然到了凤姐儿院里,就见邢夫人与贾琏正在门前走来走去,贾母与王夫人亦时不时打发婆子来问。丫头婆子们端着水盆,络绎不绝的进进出出,又闻得里头凤姐儿叫得声嘶力竭,黛玉顾不得避讳贾琏,与邢夫人打过招呼后,便抬脚进了屋里。

其时凤姐儿已是满头大汗、憔悴不堪,时不时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两个稳婆分侍在旁边。黛玉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先还有些儿害羞,及至瞧见凤姐儿一脸的感激和信任,她方定下心来,柔声在她耳边说些宽慰的话,让她放心,说有她在,断不会有事儿的,又命两个婆子继续努力。

所幸胎儿因不足月,本就不大,凤姐儿又非第一次生产,至天微微亮时,到底平安诞下一女,便是下面流血不止,亦被黛玉及时救治妥了。见她昏睡过去,黛玉方揉着被她握了半夜而酸疼不止的左手,轻轻行至外间。

平儿见她满脸疲色走出来,忙亲自上前扶了她至榻上坐下,又命小丫头子上茶上点心,黛玉强笑道:“很不必麻烦的,我略坐坐便家去。”平儿叹道:“知道姑娘累坏了,但只有几句话儿,若不与姑娘说道说道,我心里憋屈得慌……”说罢命众人出去,方低低道:“之前我不是与姑娘说,奶奶是受惊吓跌了一跤,方导致早产的。”

黛玉点头道:“到底是受了什么惊吓,竟跌得这般严重?”她流泪道:“此事说来话长,奶奶小时被一位姨娘养的狗养伤过,差点丢了性命,自此但凡是狗,不论大小,她都又怕又厌,家里再不曾养过狗,自嫁到这里作了管家奶奶,更是严厉警告过家下人等。偏生昨儿夜里,我正扶了她在院里走动,却不想从门外窜进一条西洋点子的哈巴狗儿,奶奶被这么冷不防一吓,直挺挺便往后倒仰去,我们扑救不及,就……”

“这会子狗在那里呢?”黛玉一针见血问道,只要找到狗,要查出谁是它的主人,原不是什么难事。

“说来也怪,我让旺儿媳妇领着人找了大半夜,却连一丝痕迹儿也无。”平儿恨恨道,“那畜生竟会飞天遁地不成?定是被有心人藏起来了……”说罢又低低道:“真真是狠毒至极,连自个儿的亲侄女儿都容不下!”

“平姐姐,我知道你待凤姐姐的心。”黛玉听着这话儿不像,因劝道,“但只兹事体大,若无确凿的凭据,到底不敢乱说。”

平儿冷哼道:“姑娘有所不知,这府里知道奶奶怕狗之人,不过二太太、姨太太、旺儿媳妇与我罢了,我二人自不会算计奶奶,余下两人虽则是奶奶的姑妈,一旦涉及到自身礼仪,谁会管你是内侄女儿外侄女儿?奶奶已有一位哥儿,倘此番再添得一位哥儿,他日分家产时,势必要减少大伙儿的份额……”

黛玉犹半信半疑,道:“若二太太果真容不下凤姐姐,当日怀着桂哥儿时,尽可动手了,何必等到这会子?”平儿冷笑道:“姑娘有所不知,当日宝姑娘还未来府里,太太自是万事倚重奶奶,这会子她来了,内侄女儿无论如何,远赶不上儿媳妇儿的。”

听她说罢,黛玉已然明白过来,心里不由又酸又恨又庆幸,老太太说过一句话,“这府里一个个儿都是乌眼鸡,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她老人家看得何其明白。倘今日不听平儿提起此事,连她亦不会知道,言谈爽利,做事风风火火的凤姐儿,除却要面对繁琐的家务事,还要面对时不时自背后射过来的暗箭。所幸自家爹妈就快进京,她和莲姐姐也可尽快搬离这里,可以不再面对这些丑恶的事了!

且说凤姐儿虽则因受惊早产,到底平安诞下一女,因着月子里的精心调养,至满月时,不独身强体壮,连气色都较生产前更红润了许多。贾母怜她生产辛苦,姐儿生辰之日又是七月初七,至阴犯冲,因命王夫人大办满月酒。可巧儿几日后系贾政寿辰,算得上双喜临门,是以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亲朋世交亦应邀前来,端的是闹热非常。

黛玉姊妹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凤姐儿抱了姐儿,满面春风的受着众人的朝贺,正热闹时,忽见两个婆子忙忙的进来,道:“回老太太、太太并各位主子,才刚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这会子大老爷、二老爷和东府大爷都更衣进宫去了。”众人都唬了一大跳,忙命止了戏文,撤了酒席,揣揣不安的静坐着等候消息。

不想至午时过后,仍不曾有消息传来,贾母等合家人越发惶惶不定,不住使人飞马来往报信。又过了两个时辰工夫,方有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贾母便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赖大满面泪痕,哭道:“回老太太,皇上驾崩了……老爷命小的们回来传信儿,让撤去戏文,摆上香案,全家皆着素,静候礼部的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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