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房里供奉着的那尊缺了一只胳膊的塑像，可以看出这是一间破烂的庙宇。四周是斑驳的透风的土块垒成的墙壁，头顶的瓦片破了无数处，有的地方被铺上了茅草。屋梁上，墙角处，随处可见挂着灰尘的破烂的蜘蛛网。自己正躺在一堆肮脏的发着霉味的稻草上，身边围着一群小屁孩，从他们身着的衣服看，竟没有半点现代人的影子。
该死的！犹记得镜面发出的那道耀眼的白光，将她全身包围，使她全身象被撕裂般疼痛。难道自己的灵魂招魂镜吸入，然后莫名其妙地附上了一具刚死的小孩身躯？
“现在是什么年代？”她问。
众孩童惊讶得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的摇头。
“不会吧，这也不知道？”柯吟风头痛不已，换了个问题，“那这是在哪里？”
“土地庙！”这回众人异口同声。
柯吟风盯着眼前这块象馒头却比馒头黑，象面包却比面包硬的东西，那东西还散发出阵阵让人恶心的馊味。强忍住胃里翻滚上来的胃液，她问那个象献宝一样将这变质的食品拿到她眼前的小男孩，她记得这群小屁孩叫他三哥：“这是什么？你给我吃这种东西？”
小男孩一脸讨好喜悦的笑凝结在脸上，满是灰土的脸立刻垮了下来。他眨巴着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哄道：“小九儿，乖啊，我知道这馍馍比不过刚出笼的白花花的又香又软的大馒头。都怪三哥没用，讨不来那样的馒头。小九儿，不管怎样，你多少吃点吧。这可是我们讨来的东西中最好的了。”
几个小孩聚拢过来，也七嘴八舌地安慰她：“是啊，小九儿，三哥平时最疼你。你现今受伤了，更要多吃点东西呀，不吃怎么把身体养好啊？”
柯吟风瞅了几人一眼。看见有的孩子眼巴巴地盯着小男孩手中的馍，拼命的咽口水，嘴里却还在说着劝她进食的话。有的孩子捂着肚子，面有菜色，却仍是对她绽放出友善的笑容。有的孩子手里端着一只破碗，碗里是黑乎乎的长了毛的一点稀粥，可他却津津有味地在舔食着……
一股灼热的液体冲上喉头，柯吟风推开身前的“三哥”，趴在地上一阵狂吐。肚里早就空空如也，吐出来的只有黄水，那酸涩苦痛的滋味竟是柯吟风生平第一次尝受到。
“小九儿，你怎么了？”小男孩慌张地搂抱着她，轻抚她的后背，嘴里嚷道，“小九儿，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可别吓三哥啊……”
“小九儿……呜呜……她会不会又死过去……”年纪小的孩子哇的一声哭了。
顿时引起哭声一片。
“别……哭……老娘……呃，我还没死呢。”柯吟风半趴着身子，朝他们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她发现自己的喉头灼热疼痛，胃部一阵痉挛，可是，她的心底却涌上一股热流，暖暖地慰贴着她的身心。眼中有热气浮现，她用力的眨了眨眼，逼回眼中的热浪。
活了二十八年，有记忆以来的流泪次数屈指可数。自上初中后，她就不再流泪了。即使是每次恋爱分手，她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因为她发现，无论在何时何地，眼泪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靠在小男孩身上，目光扫过围在她身边的孩子，那一张张肮脏的小脸，那一个个穿着破烂，瘦弱而幼小的身躯竟再没让她感到丝毫厌恶和反感。他们的眼睛如此真诚而纯净，他们单纯地对这个名叫小九儿的孩子表达着他们的友爱和善良。他们……真是一群可爱的孩子。
一、二、三……她数了数，加了她自己，在破庙里，一共有六个孩子。
“告诉我，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她笑着问他们。
此言一出，孩子们都惊呆了。
“小九儿，你不认得我了？俺是狗蛋啊。”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冲着她直叫。
另一个大约只有七、八岁的女孩儿摸了摸她的额头：“小九儿，我是花儿。你平时最喜欢叫我花姐姐了，你忘了吗？”
年纪最小的鼻子下边挂着两条鼻涕的男孩子哇地一声又哭了，抽抽嗒嗒地说：“呜呜……小九儿是不是被撞傻了？我们一起……讨饭……一起玩，她怎么就不认得我们了？”
那个叫三哥的男孩紧张地抓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看了许久：“小九儿，你别吓三哥啊，哪不舒服？啊？告诉三哥……”
“我……没……没哪儿不舒服。”该死的小屁孩，别摇她了，她都快被他摇昏了，“可能是撞到头了，所以有些事想不起来了。没关系啦，你们告诉我，不就行了？”
还是那个叫花儿的女孩最先接受现实，拉过三哥的手，制止他对柯吟风的“摧残”：“小九儿能活过来就是老天对我们的赏赐。三哥，若她不记得了，就算了，你也不要这么难过呀……”
“我能不难过吗？她居然忘了谁对她最好，居然忘了我曾经给她编的花环，也忘了她最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叫我三哥……”说到后面，声音居然有些哽咽，大眼睛里有泪珠在打转。
柯吟风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这个纯情的小男孩让她一向冷淡的心中泛起丝丝的感动。细细地打量了男孩一眼，他大约有十岁左右，从他满是污垢的脸上只能看清一双明亮机灵的大眼睛。暗叹一声，她握住男孩的手，柔声问道：“三哥，别难过，从今以后，小九儿不会再忘记你了。”
小男孩愣了，望进她的眼睛，脸上慢慢地现出一抹暗红：“真……真的吗？小九儿，你说话要算话哦？”
柯吟风朝他眨了眨眼，忽然玩心大起，举起手来，冲他勾起一只小手指：“来！”
“干嘛？”
“拉勾啊。”难道这里的小孩不懂？
小男孩搔搔脑袋，满脸纳闷之色。
“我教你啊。”柯吟风拉过他的一只小手指，将自己的手指勾上去，晃动着，嘴里念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小男孩亮晶晶的眼睛直盯着她，脸上绽放出一朵大大的笑容：“好，小九儿，一百年不许变。你说的啊，不能再忘了我。”
男孩的笑在肮脏的小脸上绽开，竟纯净明亮得如同高原上的白雪。柯吟风只觉心中微微一动，不由暗笑自己花痴。甩去心底涌上的那丝莫名其妙的悸动，她笑得温柔：“当然啦，谁要忘了就是小狗。三哥，你到底叫啥名子啊，今年多大了？”
男孩的眼睛黯淡下来，沉默半晌，回道：“小九儿，我们这儿的人都没有名字。我们一生下来，就是孤儿，被父母遗弃在荒山野外。运气好的，被路人收养个几年，然后又把我们丢弃。我早忘了自己的姓名，有记忆以来，我就在要饭。我是第三个住进山神庙里的，所以大家都叫我小三。还有，他叫狗蛋，是第五个住进庙里来的，所以，有时我们也叫他小五。他爹死后，他后娘每天都打骂他，他一气之下就跑出来了。还有花儿，她五岁的时侯亲生爹妈就死了，若不是前一天她逃出来，她第二天就要被恶毒的嫂嫂卖到妓院去。还有他……”他指了指那个年纪最小的男孩，说道，“他叫小沙，是我三年前在路边捡到的。那时他浑身都是伤，我以为他救不活了，没想到他挺过来了。他的名还是我取的，因为我感觉他和我们一样，只是路边的一粒尘沙……”
柯吟风震惊了，她无法想象，如此小的年纪就要承受这人世间最苦痛的经历。
“不，我们不是沙尘！”她激动地打断小三的话，一字一字掷地有声，“我们是人，和其他人一样，是爹娘生的人，我们有生的权利，有活的权利，我们也要象其他人一样，要活得好，活得快乐。只不过，我们一出生就没有别人幸运，我们过早地承受着人生的苦难而已。”
小三他们显然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激励的话语，他的眼睛立刻就湿润了。其他的小孩也是半懂不懂地看着她，而小沙，从他那一脸迷惘的神色就可以看出他压根儿没听懂。可即使这样，他也和大家一样用充满好奇的、惊愕的、振奋的目光注视着她。
孩子的可塑性是最强的。他就象一张白纸，任你用颜色涂抹。望着眼前一张张年幼稚嫩的小脸，柯吟风忽然觉得此刻自己的心象涨满了的帆，就要开始远航了。如果这座破庙是条船，如果这些孩子是船上的水手，那么，她就必然是那个掌舵的人。
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豪情：她要带领着这群孩子，在人生的大海中劈风斩浪，去寻找那温暖的踏实的土地，驶向那幸福的彼岸。
“可以吗？我们也可以象其他人一样饿了有饭吃，困了有柔软温暖的被子睡，下雨了有不会漏雨的房子住，病了有药吃……我们……可以吗？”小三的声音都颤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