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时鱼莹亲手所做的香辣黄鳝极受肯定,麻辣入味,香气十足。唐九城连声称赞,硬是吃了两碗米饭。鱼莹见他吃得满头热汗,忍不住一脸抱歉地说道,“也是我糊涂,事情想得不周全。你身上到底还带着伤呢,怎么就做了这道刺激肠胃的菜?不如熬汤了,味道清淡,又能滋补身子。”
唐九城扒了两口米饭,“你可千万别这么替我考虑,自打身上挂了口子,我这嘴里都能淡出个鸟来,也不知道厨房的人是听了谁的吩咐,整日汤汤水水的送过来,又不肯多放盐,吃得老子这个痛苦。难得今儿你漏了这么一手,我这嘴里才稍稍有了点味道。”
桃蕊一直在饭桌跟前儿忙活,鱼莹知道她是故意在唐九城面前求表现,只最开始淡淡扫了她两眼,发现她一门心思都用在了唐九城身上,别人如何看她,倒也不太在意。这时听了唐九城的话,急忙接口道,“九爷这是明知故问呢,还能是谁的吩咐,当然是五爷临走前仔细交代的。后厨的人听了,自然不敢违抗,何况九爷带着伤,的确不易吃太咸的,对伤口也不太好。”
唐九城辣得呼了口气,瑟缩了下舌头,“我这次受伤,咱们这屋子里伺候的人,都少不了多吃些辛苦,到了年底我肯定是要表示的,绝不会让大家白挨累。”
桃蕊一听,脸上顿时喜色毕露,“谢谢九爷,九爷平日里对我们这些下人就是极好的,我们忙里忙外,也不是为了赏,就是希望能给九爷出分力罢了。”
鱼莹笑看了她一眼,故意加了句,“是啊,桃蕊还要照顾我,也真是累极了。亏着有她,不然这些日子,还真不知怎么熬过来呢。”
桃蕊听着她帮自己说话,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唐九城连连点头,“这个我也是记在心上的,我已经和老付交代过了,这个月领工钱的时候,是要多发给你一份的,全当是我的心意,你可别嫌少呀!”
桃蕊自然地笑了起来,似乎早猜到了一般,“奴婢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嫌少,原也不该伸手要九爷的钱,但九爷高兴,奴婢也不能不识抬举,就先谢了九爷,回头一定尽心尽力好好做事。”
唐九城嗯了一声,“你把这位姑娘照顾好了,就算大功一件。”
桃蕊点了点头,“是,奴婢一定记着。”
唐九城把饭吃干净了,随手将筷子一丢,靠在椅子上哈着嘴里的热气,“真是过瘾,好久没吃得这么顺心了!”
鱼莹见他吃完了,站起身就要收拾碗筷。桃蕊眼疾手快地拦了过来,“哪能让姑娘您动手,您是我们九爷带回来的客人,让您做了菜已经是我们的不对了,您要是这活也抢着干,回头九爷要罚我们的。再说了,您脚上的伤才好利索,可别走来走去的再碰到了伤口。刚才看您在厨房忙活,我就提心吊胆的担心呢,晚上回房我帮您再上点药。”
唐九城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
鱼莹笑看了桃蕊几眼,索性放下了手,“既如此,就辛苦你了。”
桃蕊浅浅笑了笑,闷着头收拾起来。唐九城在一旁吧唧了两下嘴,“对了,一会儿你要去给润珍烧纸?”
鱼莹一怔,装作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事儿九爷怎么知道……”随即恍然大悟地失笑,“我忘了,这里可是九爷的地盘呢。”叹了口气,索性实话实说起来,“是,好歹做了一回姐妹,头前儿不知道也就算了,如今都听说了,怎么着也要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
唐九城脸色一点儿没变,只轻轻点了下头,“用我陪你去吗?”
鱼莹连连摇头,“不用,你身上的伤口还没好全,最好不要乱走。何况也不远,我烧完了就赶紧回来,不会出事的。”
桃蕊急忙插嘴道,“是,九爷要是不放心,我一会儿陪着姑娘去,保准把人妥妥当当的带回来。”
唐九城笑了笑,“桃蕊,从前我真没发现,你还真是个体贴入微的好姑娘,你放心,九爷不会亏待你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极有深意地看着桃蕊。鱼莹听他话中有话,似乎还有其他深意,忍不住也看了桃蕊两眼。
桃蕊深深笑了下,端着空碗空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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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唐公馆的大门,一股子冷风迎面吹了过来,鱼莹只穿了件单薄的衣裳,忍不住打了个颤,把胳膊抱紧了。桃蕊拿着一件大衣追了上来,小心地披在她的肩上,“这是九爷的衣裳,他看您穿的单薄,让我赶紧取了给您送来。”
鱼莹点头说了句谢,见老胡在不远的地方站着,脚底下堆了不少黄纸元宝。鱼莹飞快地走过去,有些诧异地问道,“怎么买了这么多回来?”
老胡低头解释道,“之前九爷听说我要去采办这些东西,特意让我多买一些回来。说没了的这位,和他也是有些交情的,算是一位故人,也想祭奠一下。”
鱼莹哦了一声,淡淡说道,“是吗,九爷重情,真是有心了。相信逝去的人,也能收到九爷的这份儿心思,更能含笑九泉了。”缓缓蹲下身子,把黄纸铺开了。老胡急忙递上了一盒火柴,鱼莹叹道,“润珍,好歹也相处过一段日子,我烧些元宝给你,希望你这一路上,有使不完的金钱,可别再苦了自己。若真有来生,死也别再做舞女这个行当了……”一边说,一边擦着了火柴。
呼地一声,也不知从哪儿卷过来一阵风,将火柴上的火光顿时吹灭了。
鱼莹一愣,又划了一根,这次也不例外,还没等碰上黄纸,又给夜风搅灭了。接连试了几次,只是点不着。桃蕊吓得脸色苍白地站在一旁,“这事儿好像有点邪门,这火柴好像是给人硬生生用嘴吹灭的,竟是诚心不让咱们烧纸。”
老胡瞪了她一眼,“黑灯瞎火的小丫头还胡说八道,嘴里没个遮拦。这当口怎么说起这些来了,吓着了姑娘,你担待得起吗?”
桃蕊咬了咬下唇,“姑娘,我不是想要吓你,就是觉得奇怪……”
鱼莹心下一阵冷笑,她原本就是做戏给唐九城看罢了,也没多诚心想给润珍烧纸。如今看了这情景,倒真像是润珍有灵,不肯收她的东西似的。她看着火柴盒里最后一根火柴,心中想着,我想要的结果已经达成,你若真不想要,那也无所谓,只不过这里还有九爷要烧给你的,你当真不收吗?
一边想,一边擦着了最后一根火柴。嗤地一声,火柴顿时点着了,鱼莹往黄纸上一丢,纸也很快燃了起来。
桃蕊这才明显松了口气。
老胡依了唐九城的吩咐,几乎将寿衣店里的元宝黄纸尽数搬回来了,差不多忙活了半个小时才算全烧干净了。桃蕊小心翼翼地扶着鱼莹回了唐公馆,一进大门,只见唐九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跷着二郎腿,脸色格外专注的想事情。听到脚步声,他慢悠悠地侧过了脸,笑着问道,“弄完了吗?”
鱼莹略显疲惫地点了点头,“是。”抹了抹被浓烟熏红了的眼角,“不弄这些还好,一弄这些,反倒不好受了。”
唐九城道,“人都没了,别再胡思乱想了。对了,阿曼这次来,有没有说起关于五哥的事情?”
鱼莹皱了皱眉,“五爷吗?她只顾着和我说润珍的事情,只随口说了句是和五爷请了假来的,再就没多提一个字了。”
唐九城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你也累坏了,上楼休息吧。”
鱼莹低着头想了想,忽然说道,“九爷,我伤口也养得差不多了,不好留在这里白吃白喝的打扰下去,想问问你,明儿能安排车送我回去吗?”
唐九城深深看了她两眼,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不能。”
鱼莹脸色微微一变,有些不大高兴,“为什么不行?”
唐九城歪着脖子想了半天借口,最终说道,“我最近胃口不太好,总是吃不下饭。刚才觉得你手艺不错,就留在这儿给我做饭吧。回头我给马经理打电话说一声,他应该也不会反对。”说到最后,又搬出了马经理来压人。
鱼莹不满地皱起了眉,还想说什么,唐九城已经一脸无赖相地说道,“何况舞你还没学会呢!你出门随便叫个人打听打听,我唐九城这个人往地上吐口吐沫,也非得砸出个坑来不可。何况是我亲口说过的,要教会你跳舞。如今舞没学会,怎么能放你走?”他眨了眨眼,“不如……从明天开始咱们就开始练舞,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我什么时候放你走?”
鱼莹一脸不愿意,但还是撇着嘴道,“我如今陷在这里,还有说不的权利吗?我又不认识路,从这里贸然出去,只怕要走丢。何况也不知道那夜埋伏的人散了没有,若还在周围藏着,我怕没走多远,先替九爷吃了枪子。”
唐九城嘿嘿一笑,得意洋洋地说道,“你知道就好。”
鱼莹见他这副样子,故意装作很生气地扬了扬下巴,“只是不知道九爷这次还送不送鞋子给我?”
唐九城一呆,笑着摇了摇头,“不送了,再不送了,以后就穿布鞋练吧。”鱼莹冲他一笑,轻哼了一声,转身往楼上去了。
唐九城还忍不住在她身后叫道,“你今晚早些睡,咱们明儿就正式开始练。你别看我为人说说笑笑好像没什么脾气似的,真当起师傅教学生的时候,我脾气可大呢,你若做的不好,我要骂人的!”
鱼莹头也不回的上了二楼客房,回手把门关严了。
唐九城回味地笑了笑,把头枕在沙发上,轻松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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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莹回了房间没多久,桃蕊就送来了洗脸水,“姑娘,刚才在外面熏了半天,脸上全是纸灰,赶紧洗把脸吧。”
鱼莹嗯了一声,简单把脸洗了,见桃蕊已经麻利的把床铺好了,“姑娘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晚上有听差守夜,姑娘需要什么,摇铃管他们要就行。”
鱼莹看着她笑了笑,忽然问道,“桃蕊,听你的口音很杂,不像是本地人,你是从哪儿来的?”
桃蕊一怔,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珠轻轻一转,清脆地回答道,“我是湖南人,和爹妈一起过来的,后来妈病死了,我就跟着爹过。没多久他也没了,我失了依靠,就给人贩子拐走了,卖来卖去的,最后就到唐公馆做事了。自小到大,少说也在十几户人家里做过事,因此口音就杂了。”
鱼莹看到她的表情,猛然就想到了柳长生的话。人的表情会出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刚才桃蕊眼珠一转,明显就是脑筋飞快地想了个借口,想随意搪塞过去。
鱼莹也不戳破她,笑着道,“你身世也够可怜的了,如今还有什么亲人吗?”
“没……没了……哪还有什么亲人?”桃蕊咽了口唾沫,十分谨慎地问道,“姑娘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鱼莹笑笑,“许是刚祭奠完姐妹,心里有些难受,看你年纪也不大,又这么辛苦,有些于心不忍罢了。”
桃蕊这才笑了笑,“没什么辛苦的,这个年月,能活着就不错了,哪儿还敢想别的?”端着水盆冲鱼莹道,“九爷不是发了话让姑娘赶紧睡吗?我不敢打扰您,明儿一早再来伺候。”说完,快步开门走了出去,末了还贴心地把门合上了。
鱼莹坐到床边,看着桃蕊匆匆离去的背影,忍不住皱眉好奇起来,刚才问桃蕊的一番话,本意就是试探。若是正常人,就算再怎么聪明谨慎,也不至于太过小心防备别人,更不必撒谎骗她。桃蕊到底是谁?有什么背景?又有什么想要隐瞒的呢?
而且听她的口气,明显家里还有其他人的。看来这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身份也不太简单呢……
或许,是谁安插在唐九城身边的眼线?但以唐九城的心智,若真是如此,他不可能没发觉。还是他早就知道,故意不戳破……
她费力的想了半天,竟然也没什么结果,索性倒在床上放空了思绪什么都不想了。没过多久就这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睡梦中,仿佛又回了那间小院。阿曼坐在梳妆台前瞄着眉黛,偶尔回头说几句笑话,惹得润珍花枝乱颤的笑起来,阳光明朗的从窗**进,那愉快的笑声都仿佛在耳边想起来似的。忽然间画面一暗,声音全部消失了。阿曼也已经无影无踪,整个房间像是闲置了多年似的,暗得吓人。空气里都是灰尘和发霉的味道,四面墙壁上都挂满了蜘蛛网。润珍穿着一件满是灰尘的旗袍,已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脸色灰白地伸手扫过那些蛛网,慢步向她走来。
鱼莹也不觉得多怕,冷静地站在原地,只等着她过来。
明明只有一小段距离,但润珍却走了很久,仿佛用尽了一生的时间,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走似的……鱼莹低头一看,发现她穿的竟然是唐九城送给自己的那双新皮鞋。润珍浑身上下都是颓败陈旧的,只有那双鞋,擦得锃亮,还和新鞋一样。她走着走着,鞋子里开始往出涌起了鲜血,好像里面装满了玻璃渣一般。
润珍也不觉得疼,终于走到了鱼莹的跟前,她原本身材丰满,脸蛋红得像是一枚苹果,可如今浑身肌肤都呈现出青灰色的病态,瘦得只剩了一层皮包着坚硬的骨头。她抬起头,无神而麻木的眼睛死死盯着鱼莹,过了许久,才幽幽道,“你算计我,我也不恨你,只恨自己本事不够,无法自保。但有件事儿,我想求你帮忙。”
“什么事儿?你说吧。”鱼莹一脸平淡地问道。
润珍指了指自己红肿的嘴唇,森然说道,“有朝一日,你一定要让金枝尝尝缝唇的滋味,一定要做到!你答不答应我?”
鱼莹叹了口气,为难地说道,“答应你也没什么,我只怕自己没那个本事。”
“你有的,哈哈哈!”润珍得了她的允诺,竟然疯狂地笑起来,笑声震的灰尘簌簌下落,回声一浪浪地传了过来,“你会的……你会的……”声音格外尖锐刺耳,难听极了。
鱼莹猛然睁开了眼,梦醒了。
她从床上坐起身子,只觉得口干舌燥,四下里一看,屋子里竟然没有水杯。她摸索着起身,拉开了床边的台灯,周身顿时被一股暖洋洋的黄光包围了。她叹了口气,缓了缓神,从床上站起来想去楼下找口水喝。
推开门刚走出几步,就听见唐九城的卧室里传来五爷的声音,“这次的事儿就这么着吧,你只当买了个教训,不许再闹回去多增事端了。”
自打唐九城出事后,五爷还是第一次过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鱼莹顿了下脚步。
隔着厚厚的门板,仍然能听到唐九城愤怒的声音,“教训?这算哪门子教训?我吃了火龙帮的亏,那也没什么,咱们在道上混,迟早都有这一天。但我要先问明白了,我认了栽,大烟的事儿怎么算?回头还往我的地盘上送吗?”
“火龙帮安排人过来讲和调解,说只要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后开大烟馆赚的利润,分你四成。他们也知道这次的事儿得罪了你,因此还答应赔你三条街出来……”五爷声音透着一丝无奈。
“呸!”唐九城火气顿时涌了上来,“草他娘的,三条街就换老子背后一道口子了?老子也给他三条街,在他身上划个口子成不成?五哥,这事儿你不用再说了,我绝不听命,等我伤口好了,非灭了火龙帮不可!这个上海滩有他没我,有我没他,非死一个不成!”
五爷气得拍起了桌子,“我都说了,他们安排了人找我谈,就算不给火龙帮面子,你多少也要想着人家的颜面吧?”
唐九城狐疑地问道,“哪个和事佬这么大的本事,让你都替着他们说起了话?”
五爷叹了口气,“你以为是谁?是咱们的在水一方真正的大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