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有些读者也成了李敖的好朋友,如陈晓林、林怀民、黄胜常(黄三)等。黄胜常的父亲是桂系要人黄雪村,母亲是左宗棠曾孙女。这小朋友聪明过人,又多反骨。在成功中学,因与教官发生冲突被开除,后来人世界新闻专科学校。一天上课时偷着帮李敖校书被发现,老师把书抢走。校长为成舍我。李敖得知商议结果是黄胜常自己打手心认罚算是了结,乃写信给成,给予“教育”。成看信后说:“我们世新是个小庙,容不下你这大和尚,你还是走吧!”黄胜常又被开除了。
在《文星》的读者中,有一位老人,他是台大同学王裕珩的父亲王崇五。此人曾在俄国留学,是共产党,后来被国民党判死刑,经他舅舅、国民党大员丁鼎丞设法,拉他跟国民党合作才免于难,还做到济南市长。到台湾后,担任国际关系中心副主任,后退休。一次请李敖吃饭,对李大为称赞。他说他这辈子所看过的文章里,能有鲁迅的讽刺、胡适的清晰、陈独秀的冲力,惟独李敖一人耳!“现在是团体对团体。组织对组织的时代,你只是一个人,在这岛上谁又能比你做得更好?任何英雄豪杰,如果他只是一个人在这里,谁又能比你做得更多、更兴风作浪?”王崇五的一席谈,使李敖更明确感到他一生的方向,就是他此生大概永远要走向一个人的战斗路线了。
十六、上下古今谈
1965年的7月里,在台湾岛上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从7月2号开始的《秀嫚信箱》,由刘秀嫚执笔,发表在《中华日报》;一件是7月5号开始的《上下古今谈》,由李敖执笔,发表在台中《台湾日报》。之所以说这是两件大事,就因为这两个专栏的主持者都是名人:一位是名女人,是美国选美场合中的东方美女;一位是名男人,是英国《中国季刊》(The china Quarterly)中称道的“一个得人心的英雄”。如今这一男一女,不约而同,在歌德所谓“恋爱季节”(5月)之后两个月,分别在报上宣传人生的大道理,这不是两件大事又是什么呢?
《台湾日报》的发行人是夏晓华。夏晓华想好了《上下古今谈》的题目征求李敖的意见。李敖说:“五十六年前,吴稚晖先生曾写过一部《上下古今谈》,现在我们用同样的题目,会不会嫌重复?”夏晓华说:“时代变了,我们有我们的写法和看法。这是一个好题目,重复又有什么关系?”于是就定下来了。在中国古书里,上下古今实在是宇宙万象的本身,《淮南子》就说“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也就是无所不谈。夏晓华的本意是“但愿人长久”,“细水长流”,而不要“怒涛澎湃”,“被迫中绝”。他一再对李敖说:“外面的一切麻烦,我来应付,只你老弟笔下留情就得了!”
李敖确实是无所不谈的。第一篇《开场白——“浪子”回头》,称自己为“浪子”,在外“流浪”多年,现在在台中的报纸上发表文章,岂不是“回头”々接着“破题”。第三篇谈《“上下”与雅俗》,第四篇谈《“古今”与骆驼》。第三篇中说:“原来在我的文章中,素来绝不忌讳‘下里巴人’的语汇,我的表达法也是下里巴人式的,尽量是‘有话直说,有屁直放’。有人说我的文章‘有流氓气’,我也不否认,等到我翻翻所谓《台湾省戒严时期取缔流氓办法》以后,发现写文章‘有流氓气’尚不致被违宪得移付外岛管训,于是我更‘有屁直放’起来。”话语的表达是随意的,所表达出来的作者的文风是自由而诙谐的。直到第六篇开始,才越过“破题”的阶段,认真“谈”起来。题目远近都有,有时一个题目引出另一个题目,题题相连;题旨大小不等,有时一个题旨引深另一个题旨,环环相扣。在一些随意面谈的小文章里,常常会蹦出一些引人深思的大道理。《臭皮匠政治》说:“民意代表的胡来乱搞,绝不成为我们怀疑民主政治的理由,也绝不足以动摇我们对民主政治的信念。民主政治本就是一个‘小百姓问政’的政治,在许多方面,它的表现也是‘庸人政治’。民主政治的基本精神是:‘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又说:“在臭皮匠的政治中,许多民意代表自然还不脱牛皮和厚皮的臭味,自然还会一闹再闹出许多胡来乱搞的丑史,自然还会当‘一票代表’和‘猪仔议员’,但这都没关系。在任重道远的民主前程中,这些帮是初期的不可避免的过渡现象,不值得我们悲观。小宝宝不摔跤,怎么学得会走路?”《臭皮匠和民主靴》中说:“在真正的民主政治中,‘人上人’是落伍的、荒谬的。真正的太平盛世,它的基本组合分子就是平平凡凡的‘人’,既不是‘圣人’,也不是‘大盗’。太平盛世中,不但‘大盗’该打倒,就连‘圣人’也该打倒。”“‘民意代表有时候忘了他们的立场,转而‘为自己喉舌’或更进一步‘为政府喉舌’,这时候,我们必须提出警告,我们要拍拍他们的脑袋瓜子,说:‘傻小子,臭皮匠!别忘了你吃的是谁的饭,别忘了你是干什么的!’”这些话是多么好!在台湾向民主政治转变的过程中,多提出这样一些忠告,多做这样一些道理阐发,会大大有利于提高人们的民主自觉。
从文体上说,这是一本随笔。随意而谈,言近旨远,是本书的显著特点。如《莎士比亚是特务》,说到莎士比亚生平中一段有争议的经历,结语却是:“尤其是他们那段特工系统的演变史,使我们深切的感觉到:他们是保障人权的,而不是蹂蹒人权的,那些史实值得我们最大的重视。”《闯“红灯”》分析人们的心理:“写到这里,我恍然大悟中国人为什么有那么多‘闯红灯’的毛病了!因为中国社会的无形‘红灯’太多了,多得人们动辄得咎,哪个都不敢闯。最后只好闯闯十字街头的马路红灯,聊做发泄与解嘲罢了!”《斜气下的真理》说:“自古以来,任何新思潮、新人物的出现,总未免被旧思潮和旧人物看作一股‘斜气’,总未免被看不顺眼,怪他们离经叛道,违背‘善良风俗’,或违背什么法令什么条例,因而棍石交加,围剿毕至。但是只要新思潮和新人物代表的是真理,棍石和围剿是阻挡不住的。”
在李敖的这个专栏开办之初,李敖和夏晓华共同的朋友张继高(即吴心柳)说:“我包你写不过两个月!不到两个月,你们就会受到压力,而不得不停止。我愿跟你打赌。”对张继高的这个“预言”,两人都不服气。他们开玩笑说,至少要写它六十一天,比张继高的“预言”多一天。结果正如张继高所预料,这个专栏一共面世五十四天,到8月27号停止。另有两篇文章因故未能登出。为什么不得不停止,李敖没有说明原因,他说要等他“八十岁写回忆录时再公布”。或死后由“干孙子来公布”。《李敖不可怕——致“你们”的几句话》(这是未能登出的一篇)透露出一点信息:“我反省来反省去,想呀想的,实在想不通我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我细看我写过的文章,愈看它们愈窝囊,我实在觉得我窝窝囊囊的没写什么;可是‘你们’却觉得我鬼鬼祟祟的写些什么,这种‘看法’上的出人,又是怎么回子事呢?”专栏被“腰斩”,预示着一个不祥的阴影在等待着李敖。
后来,李敖把五十六篇文章稍加订正和复原,编成一个集子,配上附录文字,书名就叫做《上下古今谈》。
在这本书的“代序”《从(季嫚信箱)到(上下古今谈)》里,李敖说,在《上下古今谈》不谈了之后,他正式写信给夏晓华先生,推荐刘季嫚来掌握这一方之地。为了使撰写记录的“未来牌友”少一点麻烦,他特地代为预先拟定草稿一篇,“以供参考”:
查“文化太保”李敖,最近老毛病复发,又乱写文章,妖言惑众。自闹之不足,又公然鼓动良家妇女做“女叛徒”,且美其名曰“美人计”。似此张狂,实胆大妄为,不知人间法理为何物。着通令有关机关,对此人言行严密注意。稍有异动,即行检举。庶保治安,以维法纪。
未然欤?已然欤?在国民党一党独裁下,人民要争取一点说话的自由是并不那么容易的。
十七、孙逸仙与中国西化医学
李敖的厄运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