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皇捋了捋胡须,眼中带着几分惆怅:“没有要事。只是一个父亲想和自己的儿子聊聊,难道也有不对吗?”
楚离惊异,低下头去:“儿臣不敢。”伴君如伴虎,如今,整个天下都是这个男人的,他在他的眼里,怕永远都是一个翻不起风浪的虾兵蟹将吧?他小心翼翼活了这么多年,断不会让自己出任何差错。
楚皇却叹了口气,眼神扫了眼金碧辉煌的大殿:“离儿,你觉得当皇帝如何?”
楚离不敢随便应答,想了想才道:“父皇整日为国事操劳,忧心忡忡,皇帝自然不好当。”
“哈哈……”楚皇居然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楚离的肩膀,忽地收起笑容,叹道:“一旦登上了皇位,好多东西就不得不放弃。人人都知道朕的江山得来容易,可是,谁人又明白朕的无奈?”
楚离垂眸,不予评价。整个楚国的人都知道,当今楚皇的皇位承袭了其兄长,也就是如今的清逸王爷,并不是什么父死子继,也不是通过权力之争得来的。
然而,楚皇何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肺腑之言呢?楚离暗暗警觉起来。这世上的人,没有几个是可信的,他们兴许会说一些动听的话语,会用一些吸引你注意的东西来迷惑你,可是等你不防备的时候,他们又会出其不意地一口咬过来。这样惨痛的事情,他亲身经历过,因此比谁都记得清楚。
“离儿,你想不想当皇帝?”楚皇突然问道。
楚离惊愕抬头。
正不知道如何接话,楚皇却又大笑起来:“一转眼,离儿就长大了,小时候啊,连父皇的腰都够不着……”
楚离沉默,君心难测,果然如此,他根本就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就连刚刚那一问,都好像仅仅是一句试探似的。
往事休提。楚离无言以对。楚皇口中的小时候,那是多小的时候呢?六岁,母妃被害后,他一开始独自住在封闭的冷宫,无人问津,常常没有人给他送饭,他就靠在红色的大柱子上静静地等。又冷又饿,天上飘着雪,白得刺眼,然而,他喜欢白色,夜晚的时候也常常坐在外面,因为屋子里太黑,没有烛光,他会做噩梦。雪色多少是有些光亮的。
饿着冷着都不算什么,可是有人却偏偏连这样的日子都不让你过下去,那身刺眼的凤袍,是他的记忆里最可恶的东西,只要她一出现,他的心就无法冷静,只要她一开口,他就只能一忍再忍,明明,他想冲上去狠狠地咬她!
隐忍才能活下去,他从小就懂得这个道理。
楚离唇边泛出微微冷笑,那个时候,他最敬重的父皇在哪里呢?倘若不是他自己卧薪尝胆,能够活到现在吗?
对于所谓的父亲,他毫无感情可言,不仅无爱,甚至,还有恨。从前年纪小,他不懂外公为什么会恨高位上的皇帝,现在,他很明白,只是,无法言说。
“父皇,您的身子骨还是这么硬朗。离儿自叹不如。”楚离笑得一派温和。
“哈哈,”楚皇大笑,眼睛笑得有些眯着,看不清神色,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掌,顿时有太监宫女纷纷涌入。
楚离也站了起来。
并没有什么危险。
那些太监宫女的手中拿着一个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大红色的喜服、喜帽、腰带、玉如意、云靴……凡是婚礼上新郎该有的穿戴一应俱全。宫中御制,自然不是凡品。
楚离却有些微怔。初时还不以为然,成亲不过是走个过场,装装样子,如今真的见了这些东西,反而有些不自在了。
“离儿,这是朕为你准备的喜服,五日之后就是你的订婚之喜,到时候朕会公告天下,为你赐婚!大楚离亲王的婚礼,一定是最盛大的,必定天下皆知,朕要与民同庆。”楚皇很开心的样子,捋着胡须笑容满面,似乎陶醉在自己的构想中。
天下皆知……
楚离无声叹息,扬起唇对楚皇遥遥一拜:“多谢父皇!离儿受宠若惊。只是大哥为太子之尊,离的婚礼不应当太过逾矩,简单就好。”
楚皇转眸看着他,笑了:“在朕的心里,离儿和萧儿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偏袒。离儿明白吗?”话中似乎有话。
楚离眼眸微闪,低下头去:“多谢父皇抬爱。”
父慈子孝,在皇家多少有些不合时宜,无论表面做得多好,也没有人会相信。
楚离离去,紫宸殿中顿时空空荡荡的只剩楚皇一人,他脸上的笑容收敛殆尽,环顾偌大的宫殿,自嘲地弯起唇角,眼眸中闪出异样的光,似怨似恨——
皇位真是不好坐呢,倘若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轻易得到,就算能够长长久久地坐下去,又有何乐趣。
如何才有趣?
当然是争起来才有趣!抢来的东西最有意思!
最后到底是鹿死谁手,还是两败俱伤,总还有一个争执的过程,好过不劳而获,受人施舍!
流血、战争、诡计、混乱、不死不休、至死方休……这,才是最有意思的。
这些乐趣,常人,自然不会明白。
三天过去,乔叶忙碌个不停,每次楚离来找她,她都在别的店铺或者尝尽百草,恰恰和他的时间错开了。
这一天,乔叶才回“天下无美”,就听见假山后面传来争执的声音。
她蹙眉放轻脚步走上前去。
“你来做什么?上次都已经说清楚了,太子殿下的记性不会这么差吧?”是赏心。
“赏心,你听我说……”男子的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难得的焦急。
“我不听!我不想听!你走!你走!”赏心陡然歇斯底里地吼起来,与平日的淡定娴雅完全不同。
乔叶担心她,快步上前,才转过假山,又猛地退了回来,后背贴在假山石上,冰凉冰凉的——
原本疯了一般的女子被人紧紧抱住,唇被吻住,动不了,也喊不出。她的手揪着男人的衣服,不知道是要推开还是抱紧。
乔叶叹了口气,爱情让人口是心非、面目全非。偏头听了听,没有声音。
乔叶转身朝外走去,谁的爱情还是让谁自己去处理吧。赏心心里放不下楚萧,楚萧的心里也惦记着她,走了这些天终于还是忍不住来了,如果身份地位真的可以成为爱情的阻碍,那不过只是可笑的借口吧?更可笑的是,连借口都不肯给的爱情呵。
走到十二花神的导航图前,停住,乔叶盯着玉簪花良久,终于笑了,还有两天,很快就过去了,到时候凌府的老爷小姐们肯定会一齐进宫去。订婚宴会呢,多么盛大的事情。
当然,对于她乔叶来说也很重要。娘亲,两天过后,他们去参加他们的宴会,咱们搬去咱们的新家,让那些什么老爷小姐王子皇孙通通都离开她的生命吧。房子很僻静,应该不会有人找得到。
乔叶笑了笑,真好,什么都好。
订婚宴定在今夜。
一大早,楚离坐立难安。四天了,她每次都看似不经意的和他擦身而过,时间错开得刚刚好,可仔细想来,竟巧得像是刻意在躲着他似的。
今日天气不好,阴沉沉的,不见太阳。
楚离踱步绕着居延湖走着,去了未名居,这里的所有花花草草都是她布置的,哪个角落摆上什么花,哪个角落种上什么草,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院中靠窗的位子种着一棵高大的芭蕉树,从前她很喜欢坐在花坛下捣鼓,不知道在摆弄什么。
院中种的最多的,是石竹花。
居延湖对面的韶华楼,是最近才新建起来的。草草动工,草草收工,看似奢华而精致,其实他根本不曾看它一眼。韶华楼靠近居延湖的地方用高大的乔木阻挡,中间开了一道精巧的大门。门打开了,可以游览整个王府的风光,旖旎秀美非常。可是大门一旦闭上,就形同是设下了一个完美的囚笼,除非是从高高的绣楼上跳下来一命呜呼,否则永生永世都只能被封锁,如同行尸走肉。
韶华白头,不知道有谁能熬得过?
楚离嘲讽一笑,这不过是送给一些人的第一份“礼物”罢了。
心里涌起一丝报复的快感,然而很快又被不安湮灭,楚离眉头蹙紧,今夜之后楚皇必定会公告天下他的婚讯——
就算之前不曾放出任何风声,在这之后,天下无美里不可能没有人提起,小乔必定会知道。
“七哥,你会不会骗我?”
那天,少女的追问突然回响在耳边。楚离的心微微一痛,与其等她从别人口中得知,不如由他自己去跟她说清楚吧。
两年,她还那么小……让她等等他,应该可以吧?他不愿委屈她,可是,现在却不能不让她受一些委屈。亲密的爱人啊,他心里面最纯洁无暇的存在,她的心那么善良,又那么勇敢,她必然……会等他吧?
忽然之间信心十足,楚离和缓一笑,他的小乔,从来都是善解人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