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的黑暗生命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此时这般的无力感。从前，就算再怎么辛苦再怎么艰难，咬咬牙，忍一忍也就过来了，因为把自己的性命摆在一个毫不在乎的位置，苦痛带着麻木，并不刻骨铭心。
可是这一次，楚皇的圣旨与试探分明是针对他而来，将他蓦地推往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脚步明明是要往前走的，然而路被阻断，抬起脚却跨不出去，心急如焚却什么也做不了。
自从遇到她，他的未来、他的人生重新变得不可捉摸了，再也不肯沿着预定的轨道一步一步前进了。
新鲜又刺激。
眉眼间带了些许无奈与怅惘，楚慕低低笑了，似苦似甜，五味杂陈：小傻子，你看看，遇到了你，我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一想起你，心里既甜蜜又苦涩，这种感觉你能理解吗？
没关系。不理解也没关系。等我找到了你，再慢慢地、仔仔细细地解释给你听吧。
出不了城吗？楚慕一笑。
气氛依旧很和谐，仿佛刚刚的询问与试探从来没有发生过，君臣和睦。
凌宛殊站在楚离的身旁，一副淑女的姿态，乖巧又贴心的样子，她好看的杏眼望向顾姳烟，神情高傲而嚣张。凌大小姐向来记不住太多尴尬的糗事，却时常把那些占尽了优势地位的事情当做炫耀的资本。如今她炫耀的资本就站在她旁边——楚离。
顾姳烟，凌宛殊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姐，因为小时候父母便双双亡故的缘故，顾相拿她当心肝肉一般地疼着，因此使得顾姳烟的性子无比强势。
顾家的小姐们都是娇纵惯了的，凌大小姐继承了其母顾家千金的娇纵性子，自小便以为拥有了天下无敌唯我独尊的美貌与娇宠，谁都不放在眼里。可是，等到她略略懂了些事、与表姐顾姳烟接触之后，她却开始屡屡受创！无论是心计、身手、刺绣、书画……她样样都比不上顾姳烟！
后来，若不是顾姳烟一心学武练兵法，再不肯与凌宛殊在这些事情上相争，怕是连那“楚都第一才女”的名号也还是顾姳烟的。
因此，顾姳烟的存在让凌宛殊心生挫败。就算表面再娇纵，遇有顾姳烟在的场合，她内心总是带着自卑和怯弱。
这一次，在七王妃的争夺之战上，凌宛殊才真真切切地赢了一回，现在楚离成了她的楚离，她再也不用心怯心惊心慌，因此，望向顾姳烟的眼神中充满了挑衅，就算她要嫁给太子，成为一国储君的正妃，在凌宛殊的眼里，并没有什么差别。
这，就是凌大小姐的逻辑。
然而，顾姳烟对她，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漠视，见她盯着她，只是抬起凤眼略扫了她一眼，眼神却穿过凌宛殊落在了她身侧那人脸上——
楚离，你，也察觉到什么了吧？
不管凌宛殊在他身边说了多少话，动作多么亲昵，楚离的神情依旧淡漠，他始终没有回应一句，没有仔细瞧她一眼，这样的举动非但没有显得他寡淡无情，与七王妃关系不像传闻那般好，反倒显得他十分矜持懂礼。至于凌宛殊，初嫁的小女儿态，众人也只是一笑了之。
顾姳烟不动神色地笑笑，楚离，得不到自己爱的女人，得到的却是这么一个愚蠢不堪的大小姐，一定很痛苦吧？最痛的，是心痛却说不出来，现在，你也懂了吗？
顾姳烟敛下眉眼，任楚萧牵着她在宾客中穿行，她是武将，并没有寻常大小姐的矜持，举止落落大方，因此引来一片赞赏声。经过楚离身旁时，顾姳烟紧紧咬唇，手掌收紧，凤目含恨，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够让你看我一眼呢？我要嫁给楚萧，你竟然一丝一毫的反应都没有？
很快，她便恢复了笑意，提起裙裳跟在楚萧的身后，没关系，楚离，相信我，一切才刚刚开始。
凌相的心情很不错，满面笑容，乐呵呵地与众人谈笑。这么多年心头的疙瘩、面子上的丑陋终于被一把火烧掉了，那个不吉利的石竹院从此被封得死死的，任何人都进不去。时间一长，看看还有谁敢提起四小姐的事情！人都已经不在了，再把她挖出来说，岂不是太不给他面子了？
看着自家大女儿那身王妃的专属衣衫，发髻美丽动人，凌相捋了捋胡须，笑得合不拢嘴，这婚事真是一波三折啊，好在，终于尘埃落定了。马上就到新年，这个新年过得心里可真是舒坦哪！
这个夜晚太令人心烦意乱了，楚离环顾四周，他觉得烦躁，不想再继续呆在这里，“有凤来仪”是册封皇妃的大殿，也是王子皇孙们册封正妃的地方。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他也曾站在楚萧现在的位置上，手中握着身边这个女人的手，可是心里惦记的，却是那个口口声声叫他“姐夫”的少女。
就是在这里，他自欺欺人的梦开始被打碎，一天碎一点，直至整个世界崩塌。然而，多么荒唐，心里痛了伤了，还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别人笑的时候他不能哭，别人唱的时候他就算不唱也要耐心地听着。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人曾给予他任何希望，如果不是自己勉力撑起，又该死了多少回了？
皇位上的那个人，看似通情达理、和蔼可亲，可是谁都无法猜测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对待楚慕比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娇纵——给他显赫的身份，给他逍遥的资本，给他所有一切的优待！皇子能做的，他也能做，皇子不能做的，他还是可以做。没有限制，没有阻碍，没有束缚，只有永无止境的宠溺与关切……
不愿再想下去，楚离转身跨出了大殿。
天空还在下着雪，御池中结了冰，御花园里冰封一片，满目的惨白。下雪的日子让他心生惶恐，总是会想起母妃。而这年前的第一场雪，带来的怅惘与苦闷何止一点半点？
右手中握着一枚碧玉戒指，细细摩挲，看它在手心里一点一点由冰冷变得温热。
碧璃之眼。
说是放她走，他又怎么能安心？可惜，派出去的人找不到她，自从那一场大火之后，她便消失不见了。偏偏这一场雪下得真是及时，将所有的痕迹都掩埋起来，无处追查。整条左臂提不起一点力，却不能让人知道。
身后一阵响动，是脚步踩在雪地上的沙沙声，楚离警觉回头，那人离他还有很远，见他转头，清朗一笑，笑声在安静的御花园里格外的动听：“七殿下可真是敏感，小王本想吓吓你，却反而被你给吓着了！真是失策，失策。”
来人一身玄色锦袍，外罩貂裘披风，琥珀色的桃花眼闪着光，整张脸英俊且魅惑。
楚离勾起唇角，也笑了，紫瞳嘲讽：“小王爷真是清闲，居然有这样的功夫与本王开玩笑。”
楚慕已经走上前来了，伸了个懒腰，扭了扭脖颈，仿佛不胜劳累似的：“是啊，小王就是闲得太无聊了，所以才出来走走。不过七殿下不在大殿里好好陪伴王妃，却一个人出来看雪散步，难免会招人非议吧？小王倒没关系，闲散惯了，换做七殿下，这影响可就真不大好了。”
楚离紫瞳一闪，薄唇抿紧，盯着他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楚慕唇边的笑意也收尽了，毫不躲闪地直直对上楚离的眼睛，出口的话极尽刻薄：“七殿下文成武就，是大楚子民膜拜的典范，可是，在小王的眼里，你却可笑之极！明知道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却一直不肯松手。上天待你也还真是好，明明她大半的灾难是你给的，明明她跟你在一起从来没有过什么安宁，可是却还一而再地给你机会。就算你骗了她伤了她，上天还是要把她送到你的面前去！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你这样的人，到底有什么好的？”
原来是为了小乔来的。
楚离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对楚慕的质问不加辩驳。是啊，何止大半的灾难，也许是全部吧？她的生活因为遇到了他，所有的危难与困境都接踵而至。他想过这个问题，也知道这所有的一切，可是当事实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时，楚离的身子还是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楚慕许是喝得有些多，一出口便停不下来似的，不知道是在笑他还是在笑自己：“现在好了，哪里都找不到她，你找不到，我也找不到，真是好。”
心口的伤疤被揭开，而且还是由自己讨厌的人，楚离心里的骄傲与自尊疯狂地涨满，冷笑反击道：“小王爷之所以这么生气，不过是因为得不到罢了！本王得不到的东西，小王爷费尽了心机也得不到！在心里惦念得太久了，却从来没有被人当成一回事，难道小王爷以为自己是什么情圣贵人，每一个女人都要对你趋之若鹜？！如果小王爷能够把所有事情从头到尾地好好想一想，便会知道，小乔就算不喜欢我，也绝对不会爱上你这样的人！”顿了顿，补充道：“不论你是真疯还是假傻，不论你到底想做什么，不论你口中的说辞多么冠冕堂皇、多么情深意重，你又到底可以为她做到什么地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