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地上跪起身子,却并没有站起来,只是凝望云凤弦,眼神流露深深的无奈与淒凉,然后伏拜下去,只是,这时他抱着古凝寒的手,依然没有放开。云昱风的一生都不曾这样狼狈过,衣散发乱,满身血迹。他却在这时,当着所有的文臣武将、王室宗亲,甚至他自己心腹的面,向一直被他掌控的皇帝云凤弦拜倒。
这不再是礼法,不再是规矩,而是一种仪式,失败者面对胜利者必行的仪式。
他终于败得彻彻底底,从身到心,皆是如此。让他一败涂地的,不是云凤弦的莫测高深,不是惊鸿的绝世武艺。就算是刺杀的剑刃直指喉头,也只能毁他的身,却折不了他的心。偏偏一个女子悲痛欲绝的血泪,却是如此轻易地击败了他。
红颜断肠,英雄末路,却叫这一场本应无情的政争,凭添了无尽的悲楚淒凉。
程一在人群中低叹,他选择了云昱风,只为他是英雄,可是英雄无奈是多情,夫复何言。
一众臣子,被这连番的变化震得目瞪口呆,竟是谁也说不出话来。
云昱风低头轻咳两声,撕心的痛楚,让他以为简直要把一颗心都咳出体外了。他跪在地上,仰视站立的皇帝云凤弦,阳光在她身后镀起炫目的华光。这本要属于他朝见的明亮与光彩,从今以后,再不会属于他吧!
苦涩的感觉在心头泛开,云昱风却垂首去看古凝寒苍白的脸和脸上点点的血痕,淡淡地道,“陛下,臣已认输,从此生死祸福,任由于你。你若念母子之情,求你放我与她去吧!从此再不入风灵国一步。你若不放心,便……”
云凤弦微笑,不等他说完,俯身把他扶起来,自袖中抽出一道明黄色的诏书:“我拟了一道旨意,请小皇叔看看,小皇叔要是觉得还妥当,麻烦你把替我保管的玉玺拿来,盖上去吧!”
云昱风只顾抱着古凝寒,根本连看也没看那诏书一眼,淡淡道:“皇上拟定的,何须臣来看。”
云凤弦笑着把诏书塞到云昱风手上:“此事与皇叔关系重大,皇叔还是看一看吧!”
云昱风无奈,勉力用一只手抱着古凝寒,让她的身体靠在自己胸前,一只手展开云凤弦递来的诏书,漫不经心地扫两眼。他本来根本已不在乎云凤弦要发什么旨意,哪怕是要她的命,此时,他也没有立场,没有理由来抗拒,可是一眼扫过去,忽然全身一震,如果不是手里还抱着古凝寒,他几乎要失态地跳起来。
他不得不反覆再三,一次次把短短的几句的圣旨看了七八遍,仍觉不可置信,疑似梦中。
除了云凤弦与云昱风,没有人知道这道旨意到底写了些什么,但所有人都看到了云昱风那震惊到极点的表情。
以云昱风的定力,就算是天塌地陷,山崩海啸,也不至于表现得如此震愕,甚至连方才古凝寒心痛神迷到极点,他也只是伤心,并没有吃惊到这种地步。
几乎每个人都在猜测那诏书上到底写了什么内容,却是转了千百个念头,想想皆不可能。
云凤弦笑嘻嘻面对云昱风:“小皇叔,你觉得我这道旨意,可还使得吗?”
云昱风目瞪口呆望着云凤弦,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蠢得根本不能思考。
云凤弦笑着自他指间把那道诏书又抽回来,随手递下去:“小皇叔与朕护送皇太后回宫,朕的这道草诏,就在这里,传予百官看看吧!”
那张让摄政王云昱风方寸大乱的神秘旨意,就这样从一个个人手中传过去。
看过的人,不是两眼瞪到再不能转动,就是乾脆下巴掉下来,有人汗落如雨,有人歇斯底里地挥臂狂叫,有几个因受刺激太重而晕倒,刚刚醒过来的臣子,眼一闭,乾乾脆脆,重新又晕过去了。
这一天,对很多朝臣都是噩梦,一颗心吓得一会儿狂跳,一会儿又停止跳动,一会儿以为这个人是胜利者,一会儿又想着要怎么向那个人效忠。冷汗湿透了重重的衣衫,喉咙早已因一次又一次的失控惊叫而嘶哑,一直到最后,他们都还觉得自己陷在一个可怕的玩笑中,不能分辨真假,无法确定前行的道路。
可皇帝、皇太后的仪仗却已远远行去,直入京城,直入皇宫。云昱风进宫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漫天雨丝,朦胧天地,醉月楼头望出去,只见雨幕不绝,只闻雨声不断,远处的皇宫,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程一倚楼而立,凝眸望着京城的方向。良久,才会有一声叹息,似有若无,悄悄消失在一片细雨声里。
“多年不见,想不到现在的你,竟是这样多愁善感,一场秋雨,就叫你这么长吁短叹。”低沉柔软的声音,伴着细碎的雨声,有一种让人如梦似幻的韵味。
程一轻拍栏杆,仍旧没有回头地道:“多年不见的你,还是喜欢悠然来去,喜欢吓人一跳。”
“可惜啊!始终是吓不到你。”
“我已一败涂地,想来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遥望远处的皇宫,程一的声音带着让人伤神的怅然。
“宫中的消息,还打探得到吗?”
“皇太后已经醒来,恢复神志。云昱风留在永乐宫,整整七天,一步也没有离开,只在宫外亲信围宫喧哗之时,传出过几个喝令众人各归其位,不得作乱的命令。皇帝曾和云昱风、古凝寒密谈了三天,说了些什么,无人得知。”
“看来,云昱风完全被小皇帝控制在掌中了,当年,太后派你来风灵国,只是为了帮助云昱风,却没想到,这个小皇帝,厉害得出乎所有人预料。”
清亮的声音里,并没有什么沮丧,反倒带点淡淡的慵懒和极致的媚。
“那道旨意,真是下得妙啊!”
朕年幼而未有抚天下之才,内赖皇太后训导,外仗摄政王匡扶之力,一心一德,方能仰承大统,倖免失坠。今顾念皇太后先帝西去,母盛年寡居,郁郁寡欢。朕实深歉于她。幸以摄政王托孤而寄心腹之司;宠沐慈恩,优承懿眷。而如今天功成身退,仍掬丹心而辅翼于朕旁。圣人何妨达节?大孝尤贵顺亲。朕之苦衷,当为天下臣民所共谅……“一个孝字,万条让人无法反驳地道理,就连皇太后下嫁臣子这种荒天下之大谬的诏书,居然写得这般头头是道,谁还敢再说这小皇帝不学无术,全无才识。”
“诏书目前并未明发,几十个朝官长跪宫门以死相抗,不止是卫佑磁一干保皇派的忠臣,那些自诩是道学家的领袖们,哪一个不是跳起来反对。”程一翻了个白眼,事不关已地道。“这诏书能不能成实,我倒不欲追究,让人奇怪的是,云凤弦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她的护卫不出手,云昱风已经被人刺死,纵然要完全收服云昱风原有的势力需要花一番功夫,总好过一直留着云昱风这心头大患。若是怕蒙上骂名,他用皇太后折服了云昱风,把人带进宫,暗中软禁,这时候也该可以下手,解除云昱风党羽的权力,甚至对我的醉月楼动手了,但宫中却一直没有动静,他真打算让自己的母亲下嫁给叔叔,沦为天下笑柄吗?”
“不管怎么样,你的任务已经失败了,还要一直留下来吗?”即使是尖锐的质问,由这个声音说出来,都温柔妩媚。
这回,程一才徐徐回身,视线透过漫天风雨,望着楼头昏暗之处,一个清俊的身影立在暗处让人看不真切,只是那楼头独立的身姿,是一种让任何人都不能无视地风情。
“你是来监视我的,还是来惩治我办事不力的。”程一根本不为所动,他望着那个人,冷冷地笑了笑。
“我是来救你的。”那人轻笑一声,仍旧柔柔地说道,“当年,太后让你来风灵国,就是为了接近云昱风,借云昱风之力,牵制炎烈国。正因为风灵一日有云昱风在,炎烈国就一日不能并风灵国,却何况是要是吞不下相邻的风灵国,更不敢放胆攻击其他国家,那么我们的水柔国便安全无忧。只是,我看你对云昱风太尽心力了,如今他一败涂地,小皇帝既已将他控在手中,断不容他再掌权柄。你最好乘此抽身,既免在风灵国之内受他连累,也不至于将来与太后之间有了疑忌之意。”
“太后对我的确有相助之恩,没有水柔国的暗中支持,暗影阁也不会有今日。当年的我答应太后来风灵,的确是为了还报于她,不过……”苏慕云回头凝望皇宫,表情坚定地道:“我来此助云昱风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只为了太后,而是因为,我的确喜欢风灵国的繁华,喜欢云昱风这个人,我敬他是个英雄……”
“只可惜,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修长的身体轻倚栏杆,黯淡的雨天,把他清眸里的倦意,衬托地格外地妩媚,不似女人,更不是男人,而是一种间于两者之间动人风华,“程一,你到底如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