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二回《西门庆帘下遇金莲王婆子贪贿说风情》,讲潘金莲在楼上失手把帘子掉下去打到了西门庆头上,呆了呆,见是个官人,赶紧“叉手望他深深一拜”,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奴家一时被风失手,误中官人,休怪!”这潘金莲说的第一句话的第一个词就是“奴家”,足见在她心目中,“奴家”是头等重要,不知不觉,遇事就说出来了。这个词并不是她娘老子教给她的,潘金莲小时候,她妈叫她“丫头”或“妮子”,叫了很多年,直到她被卖给张大户,才自称“奴家”。从此,这个词就生了根,好比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取不下来。潘金莲见人就称“奴家”,你满足她的“奴家欲”,她就欢喜;你不能满足她的“奴家欲”,她就不欢喜。武大武二兄弟之所以可恶,就在于他们没让潘金莲当成“奴家”呵。现在出现一个西门庆,“奴家”岂不欢喜。她心中把自己当“奴家”,果然她就成了西门庆的“奴家”。
人开口说的第一个字,决定了一切。这其中有易家说的命,有佛家说的因果。
通灵术第一课:说什么成什么
如果一个人正儿八经告诉自己:“我是魔鬼”,那么他就是魔鬼。如果一个人正儿八经告诉自己:“我是佛”,那么他就是佛。如果一个人正儿八经告诉自己:“我既是佛,又是魔。”那么说明他还是普通人。真正做出点名堂的人只选一样。
佛家讲,发什么心,做什么人。发一颗菩萨心,那么就做菩萨。发一颗狂乱的心,那么就只能做天魔。
那晚,观音向舍利子开示《心经》,从头到尾经文都是连贯的,清晰的,这说明观音处在一种恒定的一心一意的状态。本来,舍利子在这样封闭的空间里,面对菩萨,有些心神不宁。但随着观音讲经的深入,他也集中精力了。一边一心一意地讲,一边一心一意地听,领悟就深。没领悟也有领悟,没领悟也是领悟。由此可见,我们现在看到的《心经》应是舍利子补记的,不是观音讲的原话。很明显,《心经》的语气不是观音的语气,而是模拟观音的语气。开头的序,要结束时的记述,都是以听课人的语气说的。
《心经》应叫做《舍利子心经》,是一个叫舍利子的男人见了观音后对观音说过的话(不一定是一次)的补记。与其说《心经》里是观音的话,不如说是舍利子的话。因此我把它叫《舍利子心经》,似乎也未尝不可。
我们知道,观音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专门“救苦救难”。也就是说,他只管“救苦救难”。也就是说,凡见他的人没别的事,都是找他救苦救难。也就是说,见观音者必有难。有难才找观音,没难自己做佛爷。舍利子见观音,显然也是找他救苦救难。那么,舍利子有什么苦、有什么难?换言之,观音救他身上什么苦、什么难?从《心经》记录的观音对舍利子重点教育的那四句话“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来看,舍利子的苦、舍利子的难正是色还没空,空与色还有异,否则观音不会对他说出以上四句针对性的话。
也就是说,一个身陷色中,还没空的男人舍利子向观音求法,观音以“色即是空”开导他,这就构成了《心经》的主要叙事内容。《心经》是有情节、有故事的,话中隐藏许多动作,包括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动作。
从“舍利子:色不异空”到“无无得”,是观音向舍利子讲佛法。
从“以无所得故”到“无有恐怖”,再到“真实不虚”,是观音的安慰,告诉舍利子不用害怕。
最后说咒语,是他们的背景音乐。从“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我们听出是有节奏感的。从“波罗僧揭谛”(普度众生到乐土),我们知道其中有身心合一的瑜珈动作。从“菩提萨婆诃”(当下即觉悟),我们知道他们已经共同成就,共同觉悟。
通灵术第二课:求什么是什么
舍利子去找观音,求她开示,观音一开示,他就成了观音。于是世上再无舍利子这个人,只有观音这个菩萨。
有些话换一个地方我再说透些,在此我也就只能说这么多了。我一再强调,以上说的,只是一个中年男人在春天的下午困倦的时候偶然想到的,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看来我也该去见观音了。末了,我再透露一下,我听人家说,通灵术的第三课,也就是最后一课是“想什么就是什么”,这时,你已经成佛了。
真空
我们往往以为菩萨的力量很大,其实菩萨的力量有限,他只是一个求觉悟、有一定智慧的人。如果菩萨的力量真的很大,那么这个世界有菩萨就够了。《心经》上观音菩萨分明对舍利子说:“菩提萨埵(菩萨)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讲菩萨要用‘般若波罗密多’治自己身上的挂碍、恐怖、颠倒梦想。《心经》上观音的话,与其说是说给舍利子听,不如说是说给他自己听。与其说他在救苦救难,不如说在救自己。他的大慈大悲首先是对自己而言的。观音菩萨坦然承认自己身上有问题,心有挂碍,有恐怖,有颠倒梦想,没能达到究竟涅槃(完全涅槃),所以,他希望舍利子像他一样修炼‘般若波罗密多’,可以共同免除上述麻烦。这样以来,我们可以发现,观音菩萨简直在求舍利子帮助他,这是不可思议的。救苦救难的人有难了!原来我们去求的人正和我们一样问题缠身!
不但如此,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至今还在地狱里,问君何日是归期?佛陀自身也没说自己是天地的主宰,他只是一个觉悟的人。佛法无边,这话隐含一个意思:到处都有强大的敌人……
心魔相戏化为佛。
人被逼无奈就成了仙。
嵇康尸解,何等潇洒,谁知道他的痛苦?
《心经》不说“心无挂碍”还好,一说我就觉得心有挂碍。不说“无有恐怖”还好,一说我就被提醒这世界很恐怖。不说“远离颠倒梦想”还好,一说我就竟然觉得有时候颠倒梦想不失为一种境界。至于它反复强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让人感觉这是何等性感的说教!更唤醒了人身上对美色的原始感觉,又何空之有?
我怀疑真正的《心经》不是这样的。《心经》的里面还有一部《心经》,真正的《心经》在深处,在背后,甚至在它颠倒的地方。谁知道呢?总之不可以用读《论语》一样的方法去正面理解它,这是无疑的。
我怀疑《心经》就是印度的另一部《爱经》,并有大量删节。这部经之所以极简,原因就在于它删尽了内容,保留了提纲。这么看来,我们读的《心经》其实不是《心经》,是《心经纲要》。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无法真正理解印度人的内心世界。但无论如何,正如产生《四书五经》与《金瓶梅》的都是中国人一样,产生电影《大蓬车》与《心经》的都是印度人。
欲望炽热、情感丰富的民族,当然要同时产生浓艳与清心的作品。我们要深入自己的人性,必须两面都要触摸到。
于是,神圣与人性并存,公义与偏执同理,美好伴随丑陋,幸福原是痛苦。
这样读《心经》,可谓惊心动魄。
无论如何,印度人的作品很本真,虽然夸大的成分与其他民族一样多,其经典东传,又经中国人之手修饰成非中非印的“第三种经典”,我们穿透《心经》的文字,依然可以看到一颗鲜活的人心在怦然跳动。
我没去过印度,但感受过印度吹来的风。我们四川南部地区,每到农历五六月,一到收割季节就会“打偏东雨”,从印度大陆吹来的夏季热风,给中国西南带来大颗大颗的雨水。这来自南面的热风说来就来,一来就往东下雨,所以叫“偏东雨”。虽然一会儿就散了,但往往把田里、晒坝打得一片狼藉。农民都讨厌这偏东雨,小孩子却都很喜欢打偏东雨时酣畅淋漓的雨景与雨后的彩虹,所以直到现在,我虽然夏季很少回四川,依然还记得。
我把佛教的东传比作“打偏东雨”,打得一片狼藉,不过也有美丽彩虹。如果你是忙着抢收的农民就很讨厌它,如果你是农民的孩子就很喜欢它。像我就比较喜欢。
在这如期而至的“偏东雨”中,《心经》是一粒饱满的雨水。它告诉我们“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又安慰我们“无有恐怖”,希望我们“远离颠倒梦想”,这些愿心都是好的,但它忽略了一个问题:它不知道,当它创造出“色即是空”等词汇,虽然旨在清净,却无奈何成了天底下最香艳的文字。一部《心经》,是《金瓶梅》、《红楼梦》、《西厢记》、《牡丹亭》等香艳名著的理论根据,亦即情趣所在,这是佛菩萨当初也未曾想到的。它讲的“远离颠倒梦想”,又让人不由联想到了“颠倒众生”的武媚娘。是我的心不清净,还是汉语营造出来的中国人内心世界是如此本真?
我佛多情,一部《心经》教会天下人相思,是世界上最奇特的一封情书。原来,真空之恋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不会得到什么,也不会失去什么,无所谓干净不干净,她本来就是那样,只要你愿意,怎样都可以。
礼赞真的性情!还原人生一个真的本色,就看见了幸福所在。《心经》讲“色不异空”(本色不异真空),既然色空不异,是一样东西,那么此岸彼岸只不过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天堂地狱一念转换,佛与魔都不是问题。想到世界的大与命运的深,我一面深呼吸,一面要勇敢地做世界上最肤浅的人。改变命运不如被命运改变,一切放下,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地藏王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