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香作为太子妃,按例最后一个表演。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琴到弹时方恨不会也是一种痛苦。她走到演奏的位置上,默默地看了炎贵妃一眼,那句“我什么都不会”实在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徐又菱抱着她的小狗,好整以暇地看着荀香。以为穿上锦衣华服,打扮得富贵,就能当太子妃了?你实在是把太子妃想的太简单了一点。
李绣宁坐在位置上,看荀香久久不动作,知道这个表演实在是有些难为她,刚想起身圆一圆场,继续后面的比试,炎如玉却伸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她不要帮忙。她只得又坐了回去。
萧沐昀从珠帘后面看出来,见荀香一脸窘迫,场面尴尬,灵机一动,从伸进赏花苑的一个树枝上摘下一枚树叶,轻轻地吹起了一个音。
这一个音节十分亮丽,好像佛祖之手点化了荀香。她迅速地跑到栏杆边,抓着一个粗壮的树枝,摘下一枚叶子,轻轻放在嘴里吹了吹,然后又跑回到场地中间。众人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炎如玉清了清嗓子说,“太子妃,不要再拖延时间了,大家都等着看你的表演呢。”
“马上就来。”荀香向四周行礼,把叶子放进嘴里,轻轻地吹了起来。她只会两首曲子,这两首曲子还都是萧沐昀教的。她虽然不知道曲子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但能吹出一首,总比被众人取笑的好。
树叶的声音清扬别致,宛若苏堤春晓,杨柳岸。赏花苑的众人惊诧非常,“她居然用叶子吹出了一首曲子?”
“太不可思议了。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叶子可以吹曲子?!”
“这曲子还格外好听,不会是她在刚才那么短的时间里面做的吧?”
“啧啧,这么看来太子妃很厉害啊。不输给李良娣呢。”
荀香吹得很卖力,可众人的焦点早就不在她吹了什么,用什么吹的上面。而是她居然能用这么短的时间,吹奏出这样一首堪称完美的曲子来。这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
对面的仰光阁,一时之间也是讨论热烈,都在探讨这树叶究竟是怎么吹奏出曲子,有的甚至还当场摘了几片来试。淳于翌虽然知道这是萧沐昀的独门技艺,荀香会一点也不奇怪。但在众人全都转移焦点,无人注意荀香的时候,他却发现站在众人之间的那个女孩子,表情极为认真卖力。好像这一曲吹不好,会亵渎神灵一样。
也许会亵渎的不是神灵,只是她心中一直敬仰的那个笛子仙。而刚才那一声仿佛提示一样的,同样用叶子吹出来的音节,恰好证明了他们心意相通。
淳于翌的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一曲完毕,众人都沉默不语。徐又菱从位子上站起来,高声说道,“太子妃,你刚才没有认真听题目吗?是人选乐器,树叶算是什么乐器啊?”
底下有几个人附和道,“是啊,这树叶不算乐器吧?”
“哦,为什么我听这曲子,却觉得格外新鲜有趣呢?”话声落,一位娉婷的女子俏生生地立在门口,笑看着众人。
“阿瑾?”炎如玉叫了一声,众人不管见没见过宜姚公主的,都纷纷站起身来。
淳于瑾穿着翻领胡服,戴着同样布料的冠冕,踏进赏花苑中。
谁都说,淳于瑾是开国以来鲜有的美人,如果没有天潢贵胄赋予她的高贵,满腹经纶赋予她的典雅,天生丽质赋予她的自信,也许她身上的光芒会暗淡三分。但她站在所有人之间,不用任何言语,已经冠绝群芳。那种美,没有人敢直视。
她走到荀香面前,犹如从九天之上翩然而至,完美得不像是真实的。
“太子妃,初次见面。”她微微颔首而笑。
荀香应和道,“初次见面。”但其实,她已经见过她了。宜姚公主原来正如表哥书房里,那本画册里满满当当的美人一样,或巧笑,或嗔怒,或凝神,千娇百媚,万种风情。所有的美丽和柔情,都只归属于淳于瑾一人。
淳于瑾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珠帘,恰与萧沐昀的目光碰撞,而后轻巧地移开。她嫣然一笑,坐在古琴之后,对众人说,“既然诸位都在这里,我又有幸赶上盛会,自然要助助兴。”她的手指拨动琴弦,内心调皮地想,你听了我的这首曲子,会不会大吃一惊?
轻柔的琴声响起,像是情人低低的吟诉。
几乎是第一个琴音响起来的时候,萧沐昀已经情不自禁地抓住膝盖上的袍服。这……?她居然能做到……一个音不差。
抚琴的美人轻启朱唇,婉转吟唱。
十五月时圆,长歌扣轻弦。
清辉映边关,北望入我乡。
夜凉寂寂,流水凄凄,九曲回廊静。
墨香几许,寄君相思满溢。
琵琶歇否,遥知窗前空景,风吹情丝千里。
仰光阁中有人在竭力回忆,“我是不是在哪里听过这首曲子?”
“哎呀,是姮娥楼!那里的姑娘们都钟爱这首叫做《明月相思》的曲子,一整个月都在弹呢。”
“公主是怎么知道姮娥楼的曲子的?!”
又有人说,“唉,你们还有没有想起什么?前阵子街头巷尾都在流传那首太子妃做的行酒令,就是十五的月亮那首,是不是很像?!”
“天哪,完全变了个样子!”
“哈哈,先前是粗鄙的农妇,现在是绝世佳人了。”
仰光阁中的众人议论纷纷,喋喋不休。淳于翌听过萧沐昀吹这首曲子,自然知道原作者是谁。当时将军府的下人也许把这首曲子传了出去。大多人应该都只能哼出一些片段或是凌乱的音节,有心人加以改编,就比如刚才笪孉吹的那首。而天底下却只有一个人,能通过这些零碎的音节,复原出一整首完整的曲子来。那个人,就叫淳于瑾。
淳于瑾奏完琴,赏花苑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掌声。炎如玉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不枉自己从小对她的栽培。就在李绣宁要去珠帘后请出萧沐昀,说出这比才的最佳的时候,忽然有人大叫了一声,“呀!有蛇!”
赏花苑里惊叫连连,背叛纷纷落地,桌椅倾倒,场面顿时乱作一团。李绣宁也在混乱中被推搡至临湖的阑干,与笪孉挤在一起。徐又菱手里的小狗忽然挣脱,往阑干这边跑,徐又菱连忙大叫,“快抓住雪球,别让它被踩伤了!”
宫女和太监闻言,又纷纷地冲向人群最混乱的地方,要抓雪球。
紧接着“噗通”一声,李绣宁大声叫了起来,“不好了!笪孉落水了!”
众人只顾自己,哪有空管一个落水的胖女孩。你推我搡的,互相责骂对方踩到自己,根本无人理会李绣宁的话。
就在这时,一个影子奋力拨开众人,而后又是“噗通”一声,像是跳入了水中。
仰光阁中,淳于翌和众人听到两下落水声,纷纷走到栏杆边张望。赏花苑的宫女跑过来禀报,“殿下,不好了!不好了!”
淳于翌冷静地吩咐,“若是有人落水,去叫禁军过来营救。”
宫女连连摇头,喘气道,“是太子妃,太子妃跳下去了!”
“什么?!”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淳于翌扶着栏杆,望向远处水中拼命扑腾的两个身影,正准备撩起袖子,却看见那边的赏花苑,已经有一个人先行跃上栏杆,纵身跳入了水中。
荀香本想要入水救人,可没想到,笪孉的身子比她想象得更沉。她一直试图叫笪孉放轻松,可笪孉不会水,反而本能地硬拽着她,大有两个人一起沉入水底的势头。
就在这万分紧急的关头,笪孉闷哼了一声,松开了拽着荀香的手,向后仰去。
荀香看到笪孉背后的萧沐昀,轻轻地松了口气。萧沐昀拖住笪孉的下颚,朝岸边使了一个眼色。荀香会意,两个人一前一后护着笪孉,奋力地向岸边游去。
早已经有禁军等候在那里,抛了绳索,分别把三个人都拉了上来。
绿珠接住荀香的那一刹那,整颗心才算踏实地落下。她用一大块布包住荀香的肩膀,然后不停地摩擦她的手臂,着急地问,“小姐,冷吗?有没有冻到?”
荀香的牙齿不停地打架,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还……好……。”她担心地看向对面被众人围住的萧沐昀,萧沐昀似察觉,回以一个微笑。
荀香稍稍放心,又转向另一边的笪孉,禁军已经把她抬走,想必是治疗去了。她站起来,手臂忽然被人拽住,下一刻,便不由分说地把她用力地向前拉去。
荀香想要挣脱,却挣脱不了,只能被淳于翌拉着走。
“太……。”绿珠想要开口制止,淳于翌低声呵斥,“谁都不许跟过来!”
“太子!太子,你轻一点啊!”荀香疼得龇牙咧嘴,想要把自己可怜的手从淳于翌的魔爪下解救出来。可她刚落了水,再加上气力本来就不如淳于翌,自然是徒劳无功。
一直到一处无人的假山背后,淳于翌才甩开荀香的手,大声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荀香揉了揉被拽疼的手,低声道,“我是荀香啊。”
淳于翌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拍在荀香耳畔的假山石壁上,“你是太子妃!你是东宫之主,是将来要母仪天下的女人!胡闹也要有个限度,你以为这是在敦煌?你以为跳水救人很英雄气概!?”
荀香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用力地拍开淳于翌的手,“太子殿下!我做的事情自己会负责!不用你来教训我!”她讨厌他口气里的轻视,讨厌他高高在上的态度。就算她真的有什么不好,也是刚刚从冰冷的水里捡回一条命来。他没有软言安慰也就罢了,还要恶语相向!
“愚昧,无知,不可理喻!”
“你才是!”
“从现在开始,你不准迈出瑶华宫半步,直到承认错误为止!”
荀香愤怒地看着淳于翌,心里骂了无数句在敦煌学到的最粗鄙的脏话,最后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
淳于翌的怒火,随着荀香的离去,渐渐熄灭。他无力地靠在假山上,手掌心微微地生疼。这种微微的疼痛,像是一株有毒的罂粟,唯有掩藏或是回避,那毒才不至于深入骨血。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淳于翌警觉地问道,“谁?”
那人的身形隐在假山之后,只有声音传过来,“你平常一副与世无争,温柔恭顺的模样,真要把所有人都骗了呢。”
淳于翌的眸色越发深沉,“你想干什么?”
那人终于从假山后面转出来,眉目如画,像是漫步于洛河之滨的女神。
淳于瑾向前倾了倾身子,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容,“小时候看你一边装笨,一边却偷偷地躲在府库里面看书,就知道你这个小子一点都不简单。你似乎对太子之位没什么兴趣,又不想被人从东宫赶出去,所以一直在明哲保身,两耳不闻窗外事。难得有一个人能把真正的你给激出来,我在旁边看着,都觉得精彩。”
“啰嗦!”淳于翌背过身去。
“父皇膝下只有我们俩姐弟,来日方长,你可不要太早被赶下东宫的位子,那样可就没人陪我玩了。”淳于瑾走到淳于翌的身旁,微微笑道,“一个是大将军之女,一个是青梅竹马,还有一个是兵部尚书之女,我很好奇,你要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