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慧能降世,家道落魄 (2)
这是丈夫自从被贬到岭南以来,几乎天天晚上做的一个梦,一个期盼了18年的美梦。成婚以后,他也曾多次满怀希望地向李氏描述过官复原职的情景……
“夫人。”李氏手一哆嗦,缝衣针扎破了手指头。她也从梦幻中醒了过来。卢行瑫半开玩笑地说:“夫人,看你喜不自禁的样子,心里想什么好事呢?”李氏脸色飞红,用嘴吮吸着扎破的手指。卢行瑫急切地问:“范阳有书信来?在哪儿?”
李氏点点头,眼光瞟一瞟小方桌,说:“半晌的时候,县衙里的差役送来了一封书信。我不识字,我估计是范阳老家寄来的。”卢行瑫边走边吟道:“飘泊岭南十八载,鸿雁迷踪姗姗来……”小慧能悄悄问李氏:“娘,娘,为什么每次听到范阳的一点儿消息,我爹总是这样呢?”李氏欲言又止。卢行瑫拿起那封因辗转多地而稍有破损的信,惊喜地喊道:“呀,是文龙兄的字体!文龙兄的信终于来啦!”李氏略微有些吃惊地问:“文龙?文龙是谁?咋没听你说过老家有个叫文龙的人呢?”卢行瑫说:“文龙兄是我的同窗同年。当初,我们俩一同被吏部选为知县。转眼之间,分手已经18年了。”李氏是个土著女子,还是不大理解:“他怎么会突然给你来信呢?”卢行瑫不答反问:“夫人,你可知道,我在北方为官时对待老百姓如何?”
李氏一笑:“我从来没有回过老家,怎么能知道你在老百姓眼中如何?不过,从咱家现在一贫如洗、缺少吃穿的情况来看,起码证明你不是一个贪官。”
卢行瑫说:“我们卢氏家族世代为官,老祖宗卢植更是留下遗训,告诫后世子孙,要为官清廉。当年,我卢行瑫上为报答朝廷重用之恩,下为光耀卢氏门庭,一直勤政不怠。只不过,只不过因为偶有失误,被嫉妒的同僚夸大其词,奏报给了吏部。朝廷有失公允,仅仅以此为据,便将我罢官流放。所以,我一直不死心、不甘心哪!临来岭南,我拜托文龙兄为我在朝中打点开脱,寻找东山再起的机会。后来,听说文龙兄升任翰林学士,成了京官,就更有机会替我说话了,所以,去年,我又托人给他捎过一封书信。”
李氏欲言又止。
卢行瑫满怀希冀地拆开信,不禁念出了声:“……行瑫年兄嘱托,怎敢相忘!兄在岭南之困境,犹如虎落平阳,亦是文龙可以想到的。文龙汇合同僚,联络同年,数次向吏部保奏,然……”
卢行瑫的脸色急剧变化,白得像一张纸,眼神渐渐发呆,痴痴地站立不动。恍惚中,信纸似乎变成了朝中部堂老爷那冷漠、嘲弄的脸庞,向他一遍又一遍地宣布:“你卢行瑫罪不可恕,既已贬为平民,则永不续用!”
这声音一次比一次冷,一遍比一遍重,像重锤,一下又一下敲击着卢行瑫的心脏。他脸色由白而青,由青而黑,“哇”地大叫一声,一股鲜血从口中箭射而出,整个身体随之砰然倒地……
李氏与慧能齐声惊叫:“老爷……”“爹——”
小小的新州县城,好像是蜿蜒曲折的新兴江不经意间抛到岸上的一个泥丸,要多土气有多土气。它虽然名字也叫“州”,却属广州管辖。
李氏拉着小慧能,步履蹒跚地走进新州县城南门。她东张西望,目光在一家家店铺巡视。最后,她犹豫了一下,走到一家杂货店里,向店小二打听说:“小二哥,请问你,城里的当铺在什么地方?”
敢情,这一老一小不是来买东西的!店小二的笑脸马上冷若冰霜,不耐烦地说道:“去去去,打听闲事到别处去!走走走……”
李氏拉上慧能,刚要转身离去,这时从里面走出了一位中年富绅。他是杂货店的老板,名叫安道诚。他喝住店小二,对李氏说:“老嫂子,你是从乡下来的吧?”
李氏说:“是啊,是啊,俺娘俩是夏卢村的。孩子他爹病了,没钱抓药,想到当铺里……”安道诚说:“你沿着这条街一直向前走,到第三个路口向东,然后再向北拐,然后……”李氏十分尴尬地笑着问:“请问,哪边是北呢?我有些转昏了……”安道诚刚要伸手给她指示方向,想了想说:“算啦,算啦,我还是领着你们去一趟吧,省得你们娘俩走冤枉路。”李氏千恩万谢,跟着安道诚来到了当铺里。当铺的柜台很高,李氏的身体又那么瘦小,她吃力地举着胳膊,才把一包衣服递了上去。掌柜从包袱中抖出一件半新的官服,居高临下虎视着李氏:“你,这件官服从何而来?是不是从衙门偷的?说!”
李氏十分倔犟地说道:“我们卢家虽穷,但是,宁可饿死也不偷人家的东西。”当铺掌柜拎起官服,咄咄逼人地问道:“不是偷的,你们一个平民百姓人家,哪儿来的官服?”李氏说:“我家老爷曾在北方为官,当然有官服啦!”掌柜反复掂量那件官服:“这件官衣,与县衙里大老爷的一样。看来你家老爷曾做过知县。为官一任,富过三辈经商。你们既然是官宦人家,还用估衣度日?”
李氏叹了一口气,无言以对。这时,一旁的安道诚对当铺掌柜双手合十,说道:“大掌柜,十七八年前,有一个官儿从中原贬到咱们新州。看样子,这娘俩就是他的家人。我看,你就别难为她啦。”
大掌柜边收拾衣服边咕哝道:“将近二十年前就削职为民了,穷得揭不开锅,还一直保留这官服做什么……”李氏接过几块碎银,在安道诚的指点下,拉着慧能走进了中药铺。这是小慧能生下来之后第一次到城里。
高高的龙山依旧云蒸霞蔚,气象万千,而山下的卢家小院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慧能安安静静地坐在屋檐下,用扇子扇着一只小泥炉熬药。室内,卢行瑫僵卧竹床,一动不动,死尸一样。半晌,才能看到他的眼球转了转,两颗硕大的泪珠无可奈何地从眼角滚落下来。李氏给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劝慰说:“老爷,你想开些。”卢行瑫一脸的痛苦,一脸的愁云:“夫人,复职无望,返乡无时,我能想得开吗?!”李氏说:“不当官就不当呗。当官有什么好?天威难测,时势难料,整天提心吊胆的,一不小心,乌纱帽就丢了。”
卢行瑫说:“可是,我十年寒窗苦读,满腹经纶文章,不做官怎么施展平生抱负?大丈夫生于斯世,理当治国平天下,万古流芳,永载史册。再说,我这样被罢官流放,使卢家列祖列宗蒙羞,若不能东山再起,重振家门,我死不暝目啊!”
卢行瑫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抖个不停,喘不上气来。李氏边给他捶背,边悲伤地呼喊:“老爷、老爷……”卢行瑫总算将一口带血的浓痰吐了出来。喘息着说道:“老爷?我卢行瑫是谁家的老爷?平头百姓一个,只能喊人家大老爷!”他时而狂笑,时而痛哭,如疯如癫,折腾了半晌,才昏睡过去。院子里,熬药的小慧能似乎陷入了某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索中,
脸上的表情极为茫然。他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却并没有扇到炉子的进风口上。李氏在室内喊道:“能儿,药熬好了吗?”慧能浑然不觉,苦思冥想如故。李氏又叫了两声,仍不见答应,便从室内走出来。她见慧能正在发呆,便用竹棍轻轻敲了他一下。慧能一惊,大梦方觉,愣愣怔怔地问:“什么事,娘?”李氏没好气地说:“什么事!你说什么事?让你熬药,你的魂跑哪里去了?”慧能这才发现,炉火快熄灭了。他忙往泥炉里添了几根木柴,一边扇风一边问:“娘,爹的那件官服,为啥一直保存到现在呢?”李氏说:“你爹一直幻想着能官复原职,穿上它回范阳。所以,宝贝似的护着,家里几天没米下锅,他也不让去当。”慧能关切地问:“现在咱们将它当了,以后还能要回来吗?”李氏长长叹了一口气:“唉——要回来干什么?你爹他是做梦哩!
一旦被罢官流放,哪有复职的可能!这不,信来了,朝廷说了,削职为民,永不续用。”慧能皱着眉头问:“爹就为这吐了血,气得害了病?”李氏说:“谁说不是。他到岭南18年了,却一直盼着有朝一日被朝廷重新起用。现在希望破灭了。没了这口气,也就苦撑不下去了……”慧能又问:“当官有什么好呢?为什么爹爹梦想着官复原职?”李氏说:“人为名死,鸟为食亡。你爹他还不是为了赌一口气,为了在人前落一个好名声!”慧能追问道:“名声那么重要?人活着就为了一个名?”李氏一怔,不知如何回答。药熬好了,李氏倒入碗中,端进屋里。
卢行瑫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六神俱失,咳嗽不止。慧能端着药进来,吹了吹,说:“爹,该吃药了。”
卢行瑫无力地摇摇头,断断续续说:“孩、孩子,你、你就别每天熬药了。爹这病,不是药能治好的,白、白费钱。要是把家里的东西当完了,你们娘俩以后连饭都吃不上……”
卢行瑫拒绝吃药。李氏喂他,他牙关紧闭,药汤洒了一身。小慧能在一边急得直哭,却无任何办法。入夜之后,卢行瑫挣扎在死亡线上,神情极为痛苦。李氏给他抚胸,小慧能用布巾擦拭着爹爹嘴角的痰液。卢行瑫喘息了一会儿,神志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无限悲悯地看看即将成为孤儿寡母的妻儿,极为苍凉地说道:“夫人,能儿,你们别管我了。我一个大男人,上不能光宗耀祖,下不能养活妻儿,活着有什么用!”
李氏哭着说道:“老爷,你胡说些什么!”慧能也挺着小胸脯说:“爹,你快快好起来吧。以后,我是大孩子了,我帮你种田干活。”卢行瑫灿然一笑:“我活着,白白拖累你们,可死了,又剩下你们孤儿寡母,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一家人抽泣不止。窗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卢行瑫已到了弥留之际。他一会儿像利刃剜心,痛苦难忍;一会儿又像魔鬼压顶,惊恐万状。他一直在胡言乱语着什么:“……不,不,我不能死……不甘心……我要回范阳……”慧能和母亲爱莫能助,唯有抱头痛哭。一声震天惊雷炸响,油灯被狂风吹灭。黑暗中,传来慧能绝望的哭喊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