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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1)

第四卷3 (1)

淑所表白的那些事是很令人苦恼的,裘德一晚上都翻来覆去想着它们——那确实是一种悲哀。

到了早晨她该走了,邻居们看见她和他相伴步行消失在那条山路下,这条山路通向去奥尔弗雷兹托的那条孤寂的大路。一小时后他才沿着老路回来了,脸上显出一种极度兴奋的样子,其中还包含着不顾一切的神情。原来出现了一个插曲。

他们曾站在那寂寞的公路上分手告别,彼此都怀着紧张而热烈的心情,以致迷惑不解地问起对方他们应该达到怎样的亲密程度,最后还几乎为此争吵起来。她泪流满面地说,他作为一个未来的牧师,即使在分别的时候想到要吻她——像他现在所想的这样——都是不恰当的。然后她又退一步承认说,亲吻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一切都由它的精神实质而定。假如其精神实质是表兄妹和朋友的关系,她看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但假如是情人的关系,她可就不允许了。“你愿意起誓说你给我的吻不会是以情人的关系吗?”她问。

不,他不愿意。然后他们各自都转身走去,显得疏远起来,走了二三十码这两个人又同时回过头去看着对方。这回头一看,使他们至此或多或少所保持的克制一下崩溃了。他们跟着便跑了回去,想也没想一下就互相拥抱着,紧紧地、长久地亲吻。当他们最终分手的时候,她的面颊通红,而他的心在怦怦直跳。

这一接吻可是裘德生涯的一个转折点。他又回到了屋里,并陷入沉思之中,此时他只看到一种情况;尽管在他充满错误的生活中,他和那个虚幻飘渺的人的接吻似乎是最纯洁的一刻,但只要他私下怀着这片放纵的柔情,要想成为一个宗教信仰的战士和仆人——在这种宗教信仰中,两性之爱被视为意志薄弱的一种表现已是顶不错的了,而最糟糕的是被视为应该下地狱的一种罪过——就显得太自相矛盾了。淑在感情热烈时说的那番话实在是冷酷无情的事实。当他惟一想到的就是要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的感情,不顾一切地怀着极大热情坚持去向她献殷勤时,人们就会根据这一事实,谴责他这个世俗公认的道德家。并且显而易见,无论是在天性方面还是在社会地位方面,他都不配阐述世俗所接受的教条。

令人奇怪的是,他的第一个志向——精通某一门学问——曾由于一个女人而被阻挠,而他的第二个志向——当一名传道者——同样由于一个女人而被阻挠。“难道,”他说,“这都是女人们的过错吗?或者该怪罪于那种种人为的制度?——在这些制度之下,正常的两性冲动都被变成了恶魔般的家庭陷阱和圈套,使得那些想要前进的人掉进去无法挪动步子吗?”

不管多么卑微,他一直渴望着成为一名先知,向自己挣扎奋斗的同胞们传布圣道,而丝毫不考虑个人利益。然而,太太离他而去,和她的另一个丈夫生活在一起;他自己又怀着乖僻的恋情,而被他爱的女人之所以对自己的处境反感,可能也是由于他的原因。按照一般的观点,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受到人们的尊敬呢?

他用不着再往下琢磨了,他只需面对这个明显的事实就够了:他声称自己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宗教传布者,那完全是骗人。

那晚黄昏时分,他走进庭园挖了一个浅坑,然后把他存放在这儿的所有神学和伦理著作都拿出来扔进坑里。他知道,在这个有不少忠实信徒的国家,大多数这些著作所能卖到的价钱都不会比废纸高出多少;因此他就宁愿按照自己的方式,带着一片感伤去销毁它们,即便他这样做会牺牲一点钱。他先点燃一些松散的小册子,将一部部的书尽量撕开,再用一把有三根叉的叉子把它们在火上抖散。这些东西都燃了起来,照亮了房子的背面、猪圈和他的面庞,直至亮到它们差不多都烧尽了为止。

尽管他现在在这儿几乎是一个生人,那些过路的村民们却隔着庭园围篱和他说话。

“你大概是在烧毁你姑婆的那些废物吧?是呀,在一个房子里活了八十岁,自然那些阴暗的角落里总要堆出很多废物来的。”

在快到半夜后一点时,杰瑞姆?太雷、巴特勒、道特瑞契、斐雷、蒲绥、纽曼(这些人都是英国十七、十八、十九世纪的主教和神学家。)等等著作的书页、封面、封皮才化为灰烬。夜晚是平静的,当他一次次用叉子翻动着那些破碎的纸片时,他便感到自己不再是一个伪君子了,这种感觉使他内心得到了安慰,从而也得到了宁静。他还可以一如既往地继续他的信仰,但是他不再嘴上宣称什么了,也不再摆出什么信仰的架子来;因为他既然声称有那样的信仰,人们自然就要指望他首先能身体力行了。他对淑怀着炽热的情感,他不能做一个普通的罪人,也不能做一个伪善者。

同时,淑自从那天早早地离开他以后,便一路朝着车站走去,眼里满含着泪水,因为自己又跑回去让他吻了。裘德不应该装做他不是情人的样子,使得她在一阵冲动之下做出了违反传统的事情,如果不是错误的事情。她倾向于后一种看法,因为她的逻辑异常地混杂,似乎认为一件事在做之前好像是该做的,但做了之后又变成不该做的了;换句话说,有些事情在理论上是正确的,在实践上可是错误的。

“我想我是太软弱了!”她突然急促地说,大步朝前走去,不时掉下眼泪来。“那吻多么炽烈,和情人的一样——啊,真的就是一个情人的吻!我不会再给他写信了 ,或至少长时间内不给他写信了,要让他感到我的尊严!我希望也好好让他难过一下——让他盼望明天上午收到我的信,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盼下去,就是一封也盼不到。他会痛苦的,会焦虑不安的——不是吗,就这些!——我可要幸灾乐祸了!”她一方面为自己将给裘德带去痛苦而流下了同情的眼泪,另一方面又为自己可怜而眼泪直流,两种眼泪混合在一起。

这个纤细娇小的太太,对丈夫的身体感到厌恶的太太,这个虚无飘渺、细腻敏感的姑娘在性情和本能上都很不适合同菲洛特桑——也许同任何一个男人——建立婚姻关系,过夫妻生活。这时她紧一阵慢一阵朝前走去,呼吸急促,由于绝望地注视着、忧虑着,她的眼睛现出疲乏的神情来。

火车到达的时候菲洛特桑在车站上接到了她,看见她一副愁容,心想一定是她姑婆令人沮丧的死亡和葬礼使她这样的。他开始告诉她自己一天来经历的事情,说他的朋友吉林厄姆——一个他多年未见、目前在附近教书的小学教师——来拜访了他。她坐在公共驿车顶层她丈夫身旁,驿车上坡往镇上去时,她凝视着前面发白的道路和道路两旁的榛树丛,突然带着自我惩罚的神态说:

“理查德——我让福勒先生把我的手握了好长时间。我不知道你是否认为这样做不应当?”

他脑子里在想着截然不同的事情,这时显然才回过神来,含含糊糊地说:“哦,是吗?你为啥那样做呢?”

“我也不知道。他想那样,我就让他那样了。”

“我希望他握了后感到高兴。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他们又陷入沉思之中。假如这是一个无所不知的法官在法庭上审理的一件案子,他就会在笔记本里记下这一令人好奇的事实:在言行失检方面,淑只说了次要的部分而没有说重要的部分,对接吻一事只字未提。

那晚吃完茶点后菲洛特桑坐下来查看着学校的登记薄。她仍然异常沉默和紧张不安,最后说自己累了,便早早地上了床。当菲洛特桑上楼来的时候,已被那些单调乏味的学生出席、缺席的数字弄得疲惫不堪,这时只差十五分就十二点了。他走进他们的寝室,这间寝室白天时可以俯瞰到布莱谷三四十英里远的地方,甚至还能看到外威塞克斯。他走到窗前,将脸紧贴着窗格玻璃,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凝视此刻笼罩着那广阔天地的神秘夜色。他还在思量着,“我想,”他最后说,头也没转一下,“我必须让委员会更换一下购买学生用品的文具店了。所有习字贴这一次都送错了。”

没有任何回声。他以为淑在打瞌睡,又继续说道:

“那个教室里的通风装置必须调一下。风一个劲儿地从上面吹到我头上,耳朵都吹得发痛了。”

这时屋里好像异乎寻常地寂静,于是他才转过身去。这间屋处在已毁坏的“古林地”里,一方面是四边墙上那厚重阴暗的橡木护壁板,那伸到天花板上的巨大的壁炉架,另一方面是他为她新买的锃亮的黄铜床架和一套桦木家具,这两种类型的东西形成了奇异的对比,它们似乎站在这个摇摇晃晃的地板上,隔着三个世纪在相互点头呢。

“秀!”他说(他就是这样来叫她的)。

她没有在床上,虽然她显然曾在床上躺过,因为她那边的被褥都翻开着。他心想她也许忘了厨房里的什么事儿,下楼去一会儿料理料理吧,便自己脱掉外衣,静静地闲呆了几分钟;可他发现她还没上来,便走出去来到楼梯口,一只手拿着蜡烛,又喊道:“秀!”

“嗯!”从较远的厨房那边传来她的声音。

“半夜了你还在下面干什么——在那儿瞎累吗!”

“我还不困呢。我在看书,这里的火更大一些。”

他自个睡了。夜里什么时候他又醒来,但是她现在还没有上床。他点燃一只蜡烛,急忙来到楼梯口,又叫着她的名字。

她同样回答了一声“嗯!”,可是声音细微,显得闷声闷气的,但究竟从哪儿发出来的他最初也弄不明白。楼梯下有一个衣橱,没有窗户,声音好像是从那儿发出来的。门关着,但没有锁或其它任何扣拴物。菲洛特桑顿时非常吃惊,一面朝那扇门走去,一面疑心她是否突然之间变得精神错乱了。

“你在里面做什么 ?”他问。

“太晚了,我不想打扰你,所以就上这儿来了。”

“可是里面没有床呀,是吗?并且一点儿也不通风呀!唉,一晚上都呆在里面会闷死的!”

“哦,不会的,我想不会的。别为我费心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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