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5)
亚卡西住了口,她也惊骇她就要说出来的话。她的眼睛充血,她的胸脯鼓起,挣断了绕着它的花带。她走近惶恐不安的翁杜列,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凑近他的双唇,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听着,我不要什么爱情,现在我要的是报仇!我支持你的计划,你也要为我的计划努力!让塞留塔和她的丈夫在你设计的屠杀中毁灭。我要手捧她的那颗迷人的脑袋,抓住她血淋淋的头发,把它拿到你的唇边,如果你不肯送这份礼给我,明天我就召集部落,我就大讲礼义廉耻这些被你糟塌了的玩艺,我揭穿你的和我的罪行,我们一道接受我们的恶行该受的惩罚吧。”
亚卡西死盯着翁杜列的双眼,要捉摸他的念头。“你不过就要这个,以表示我对你的爱?”可耻的汉子用冰冷的声调说道,“你会满意的。你把勒内交给我,我把塞留塔交给你。”
“要在她被你占有之前交给我!”亚卡西吼道。
翁杜列点点头:这恶棍看到他的心事被她看穿了,向后退了几步。他也吼道:“我全都答应你!”
他走出去,策划一次新的罪行,能使他不必担心暴露他的罪行。这一对邪恶的男女分手,互相都怀着恐惧和反感,只要想起对方的灵魂,头发就竦然竖起。
被人索要脑袋的塞留塔回到家里,比任何时候都要懊丧,小阿梅里发高烧。米拉把孩子抱在怀里,对她说:“勒内的女儿,如果你不幸夭亡,早上我会在黎明的芬芳里索要你的灵魂,然后把你还给塞留塔。因为,如果你的灵魂下凡,有另一个女人从我们手里夺走你,例如说是亚卡西,我们该怎么办?”
乌杜加米兹听见她的独白,嚷道:“米拉,你是我们的欢乐,又是我们的忧愁。不久你就要采摘一个灵魂了吗?为了在你的腹中重生,我真想死亡呢。”
被米拉这一番亲切的话抚慰,死亡变得不再那么凄惨,但做母亲的塞留塔依然忧心忡忡。她打听不到丈夫的消息,丈夫离家后音讯全无。夏克塔斯不在村里,达尔塔吉特中尉和卫兵雅克已离开罗萨里要塞,被派往野蛮人部落的边境前哨了。塞留塔失去一切支柱,不久还要失去乌杜加米兹的保护。
一天傍晚,她与米拉坐在离家不远处,听见黑暗中似有动静。米拉还以为鬼魂现身呢。恩莱说:“我不是鬼魂,我来探望塞留塔。”
“黑人武士,”塞留塔惊呼,“谁领你来这儿的呢?那个用双翼温暖我的小鸽子的外乡鸽子格拉兹尔娜与你一道来了吗?”
“她还在做牛马呢。但我去挣断了我与伊哲华尔的枷锁。可怕的头人翁杜列在林子里等我,我们要在大湖 旁召开大会。”
“你说的什么大会?”塞留塔惊问。
“你甭问了, 这是秘密。” 恩莱说,“我也仅知道一星半点。总之,乌杜加米兹要出门了。塞留塔,我们大家都快自由了!伊哲华尔与我在一起。自从她逃出来后,还从不像现在这般美丽动人。白天我把她藏在草丛里,倘若你见到她,会以为她是一头幼母狮呢。夜里我们一起散步,谈论我们不久就要回去的祖国。我已经听见我们住所的鸡啼了,我已经透过树丛看见赞加尔烟斗冒出的烟了!”恩莱唱着舞着,没入丛林里。米拉被这头黑色驯鹿逗得直乐。
非洲黑人这番唐突的话令塞留塔陷入新的不安,乌杜加米兹出门干什么呢?怎么没听他提及一字?
乌杜加米兹本人也不知道这回事。恩莱是翁杜列为他们的主人雇佣的黑人,而黑人的头人有意武装这群黑人去对付白人,恩莱对翁杜列的阴谋毫无所知。头人们为了鼓励他与他的伙伴的勇气,只得透露一点实情。
恩莱出现不过几个小时,阿达利奥也来了,他来寻侄儿。他把侄儿领到一块不毛的荒地上面,这儿不会“隔墙有耳”,他对侄儿说:
“为了解放红种人,印第安人将由纳契人以天神的名义召集大会,从地平线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派遣了四名信使,带来了联盟的烟斗。特殊的战事暂且挂起,烟斗已交给信使遇到的第一个部落,这个部落把它交给另一个部落,如此传递,直到水天相接的尽头。没有一个部落敢不听天神的命令,各部落的代表已步行到达约会地点:大湖畔的山崖上面。酋长会议与星相家、‘太阳’的监护人委托你参加大会。
“乌杜加米兹,该动身了,祖国在召唤你,别辜负老人们对你的信任。如果你自感难负重任,告诉我,我们另寻一名渴望扬名千古的战士。你呢,穿上娘们儿的衣衫,到树林里去,用孩子玩的弓箭去打鸟儿吧,夜里偷偷躲进你老婆的怀里,让娘们儿保护你,她会给你生个没人要娶的女儿。”
乌杜加米兹气得两眼含泪,瞪着酋长:“我干了什么事了?弄得叔叔对我讲这样的话?我什么时候拒绝为祖国流血了?我眷恋生活与生命,但不是这个时候。”
阿达利奥大声说:“保持这种高尚的热情吧,不错!我知道,你会献出……”
“献出谁?”乌杜加米兹打断他的话。
“献出你自己,”阿达利奥自觉失言,“去吧,我的侄子,去准备行装,到了大湖旁的山崖你会知道余下的事。”阿达利奥离开侄子。乌杜加米兹回到勒内的家,屋里有一种他不明原因的忧伤的气氛,翁杜列多么阴险毒辣,他要乌杜加米兹出席大会,迫他立下他不能违反的誓言。
米拉和塞留塔留神他的动静。她们看见他在屋里暗处准备武器,他从怀里掏出金链,对它说:“马尼杜,我是否把它戴在身上?是的,武士们说你会叫人杀了我,因此我要保留着你。”两个女人听见他说这番话,不禁大怒。
“兄弟,你要外出?”塞留塔问。
“是的,妹妹 。”
“去得久吗?”米拉说,“我知道你要去大湖崖。”
“是的,你怎么知道的?事关祖国的大事,我该去。”
米拉说不出话来,她坐在席子上,哭泣起来。一个“太阳”的卫兵阿鲁埃人来到门口,他对乌杜加米兹说:“武士,酋长们已集合了,在等你呢。”
“ 我就跟你走,”乌杜加米兹说。他的妹妹和妻子向他扑过去。“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你?”二人用手臂搂着他。
乌杜加米兹说:“藤只缠老树,我还很年轻,你们别眷恋我。我再不能保护你们了。”
“如果我腹中怀着你的儿子,你会离开我吗?没有你和勒内,我们怎么办?”米拉说。
“你聪明得像个老太婆呢。”
“你别信我的白发,”米拉嫣然一笑,“它是夏季山上的白雪,一见阳光它就消融了。”
阿鲁埃人催促乌杜加米兹动身,塞留塔嚷道:“天神啊!愿他给我们带来幸福!”这声祈祷达不到天堂。两个女人待在空门口,听着他的脚步声在黑夜中消失,两个人才回到屋内,哭泣直至天明。
到了酋长聚集的山洞,乌杜加米兹得悉星相家和翁杜列已带着随从和礼物走了,他要去找他们。老人们勉励他捍卫荣誉和祖国的自由。领他来开会的卫兵又领他去几条大路在那儿交叉的树林。他向北走去,看见星相家和翁杜列在指定的地点,这地方就是塞留塔遇到丈夫与兄弟的泉边,当时兄弟把勒内从伊利诺人手里抢救出来。
上湖北面的海岬上耸立着峭拔的石崖,崖顶长着松树林,树林中涌出一股急流,直泻湖中,在蓝天的衬托下,活像一块悬挂的白链。湖波浩瀚,如无边的大海,灵魂岛在几乎看不见的天际。湖岸的自然景色粗犷而壮丽。印第安人说天神就在这岩岸顶观赏他缔造的人间。为了纪念这奇观,他想要一块独岩顶看得见的土地。
印第安各部落就在这天神杰作的见证地上集合。无数奇特的舟船开始集合在崖脚。易洛魁笨重的小船在休伦人的轻舟旁划桨;伊利诺人的独木舟——由整棵橡树挖成,与潘尼人的木筏一起飘荡,布杜埃人的圆船被爱斯基摩的羊皮袋晃荡的波涛掀得摇晃不定。
纳契人的代表登上野崖,部落里的年轻印第安人陪伴着他们。急流的两岸,浓密的丛林里,他们砍倒松树,用树干建了一座会议厅,并在大厅中央点燃巨大的篝火。
各部落已到齐,他们登上崖顶,按顺序占据备好的场地。
易洛魁人第一批到达,其他部落不敢走在他们之前。易洛魁武士剃光头,只留一绺头发,佩着乌鸦的羽毛,一种王冠式。额头涂红,眉毛拔光,长长的切割了的耳朵连接在胸前。他们佩着欧洲和野蛮人的武器,斜挎卡宾枪,腰别匕首,手执棍棒。他们的步伐骄傲,目光无畏,他们是自然状态的共和主义者。他们是野蛮人当中惟一能对抗欧洲人和征服北美印第安人的人。加拿大是他们的国家。走入会议大厅时他们迈着武士的舞步,他们在激流的右边占了最体面的座位。
在他们之后出现的是阿尔冈昆人,过去这个部落强大,与易洛魁人较量打了三个世纪之后,几乎被消灭殆尽。他们的语言是荒原上的文雅的语言,就如古代的希腊语和罗马语,这证明他们有着辉煌的过去。他们只有两名代表,都是年轻人,高挑个儿,武士风度,没有涂颜色,也不佩饰物,进场时也没跳舞。他们高昂着头经过易洛魁人的面前,静静地坐在急流的左面,面对着他们的劲敌。
第三批出现的是休伦人,活泼、轻盈、勇敢,脸上的表情敏感、活跃,他们是新世界的法国人。他们与加拿大的总督奥侬狄奥联盟,是易洛魁人的敌人,在魁北克周围占有几个小镇。他们匆匆赶进会议大厅,路过易洛魁人面前时,向他们投去几瞥讥嘲的目光,然后在他们的朋友阿尔冈昆人身旁坐下。
继休伦人之后进来的是神父,后跟一个老头,老头后跟一个看不出年龄的武士。神父只披一块卷成肩带的红布,手执两块点燃的木柴,低声念着神奇的语言,跟在他后面的老头是“萨加摩 ”或又称国王:长发披肩,赤裸的身体上写满难解的符号。老头后面的武士头顶一只摇篮,纪念他们国家钟爱的孩子们。这三个野人代表阿贝那基部落、阿卡迪的居民和加拿大的海岸的居民。他们在易洛魁人左边就座。
一个脸部显示出昔日尊严的人,第五批出现在崖顶。一件由虎皮鹦鹉的羽毛和蓝松鸦毛织成大衣,由一条细带挂在他的脖子上,翅膀似地在他身后飘舞。他是从前居住在维尔吉尼的古代人民的皇帝,后来隐居在加罗利那边境的山区里。
维尔吉尼的皇帝之后是另一个野蛮人中贵族的残余:帕拉乌狄的首领,加罗利那的本地人种,几乎完全被欧洲人连根拔除。王子年轻,神气高傲而可爱,身上散发出铜色的油味,一个两性畸形人,一个在帕拉乌狄人中常见的可疑的人,佩着他的首领的武器。一个“约那”,或称为神父,或称为星相家,走在他前面,一个玩着古怪的器具。
又出现了佛罗里达结盟部落的代表,著名的克里克,穆科居尔日人、西米诺尔人、车罗魁人、鹰嘴鼻、高额、长眼,把这些印第安人与其他野蛮人区别开来。他们的脑袋箍一条头带,羽饰覆盖着它。他们穿欧洲人鼓起的衬衣,系着腰带。“米可”或又称国王走在他们前面。后面跟着牙买塞女奴和娴雅的女人。这队列摆出盛大的仪式进了场,各部落已经就座,除了易洛魁人,在他们经过时站起来唱歌。克里克人坐大厅里面的松树干上,面对着湖,这些树干还未坐满人。
纳契人的邻居西卡沙人与伊利诺人,服饰与武器均类似纳契人。他们之后是特朗墨沙塞贝人,克拉摩厄人经过时向其他野蛮人的耳朵吹气,表示致礼。塞尼人,左臂带一块皮护胸用以挡箭,马古拉人像蜜蜂似地坐在一种蜂箱里。卡奇努人学会骑马打仗,用脚投掷石器,飞马砍敌人的头。乌拉人脑壳扁平,模仿熊的舞蹈走路,两颊用鱼骨穿过。
一个矮个子野蛮人,神气温和腼腆,衣服直垂至大腿中部,头戴一丛羽毛。手上佩彩绳编的镯子,手臂和脖子套着阴森的骨串的项圈、臂圈。在他前面的卡西克捧着从萨尔瓦多岛送来的第一根烟斗,通知美州各部落哥伦布的到来,大家认出他们是墨西哥人的残余。这些印第安人走过来时,会议厅鸦雀无声。
西乌斯牧人部落——以前他们曾接待过夏克塔斯的代表来了,爱斯基摩人断后。爱斯基摩人穿三对鞋靴,分别套住脚板,小腿,大腿。穿两件外套,一套天鹅皮,一套海牛皮,头戴风帽,几乎看不见他们戴眼镜的小眼睛,一绺黑发遮住额头,红棕色的胡子,他们牵着似狼的狗,右手执鱼叉,左手拎着装满鲸鱼油的羊皮袋。
其他部落的野蛮人厌恶他们,他们坐在哪儿都被人驱逐,还是墨西哥的卡西克人招呼他们,让他们在他身旁坐下。乌杜加米兹感谢他的热情。参会者全部到齐,吃过盛宴。各部落的武士们没有见到夏克塔斯,甚为惊讶。大家还以为他是会议的召集人呢。有些老代表还把儿子领来,要瞻仰老夏克塔斯智慧的风采。翁杜列含糊嘟哝了几句表示歉意的话,了解情况的人会洞悉他的阴谋。
太阳西下时,磋商会议就该开始。乌杜加米兹不知道这会议商议什么内容,但他已有不祥的预感。大厅的门口向着落日,坐在松树干上的代表看得见浩淼的湖水,地平线上的落日。大厅中间燃起篝火。空中的峭崖就如安放在树林和大地这底座上面的艺术品。野人们就在这幅图中磋商一个世界的自由 。